他說完沉默須臾,沒關系,他在心里這樣安慰自己,很快就要結束了。
拎著行李走出蘇州站時,南廣場的燈火先行一步亮起,橫亙的護城河上浮光躍金,絢爛而又親切。
古韻今風兩相存,云釅想,這里果然和北方很不一樣。
他們坐地鐵到了山塘街,在此期間,云釅又接到了來自沈於容的電話。
電話那邊的女人明顯壓抑著怒氣,驚奇云釅怎麼敢做出這種事來:“你一聲不吭,就跑到蘇州去?北京城容不下你了?”
受到詰問前的他坐立不安,來時路上那柔軟的椅子也如坐針氈。現在聽到后,他反而體現出一種超乎自身的寧靜:“我只是來畢業旅行,出來散散心,沒和不三不四的人一起,過幾天就會回去。”
沈於容明顯不信他的說辭,聽出云釅沒有乖乖回去的意思,更加怒不可遏:“誰攛掇著你去的?白澤?還是原立明?是他幫你安排了這一切對吧?”
地鐵上人很多,云釅被擠在兩節車廂中的縫隙中,很難穩住身形。被教訓后他的聲音依舊很平靜:“我已經十八歲了,如果我連訂高鐵票都不會,您才要介意我究竟配不配做您的兒子。”
必要的虛偽和坦誠于同一母體中相互依存,在云釅身上得到了極好的平衡。他從不吝展示自己良好的記憶力。在他十歲回到家的那年,云孝琬和沈於容就帶他去進行了智力檢測。
當時的心境,直到今日云釅還記得清晰:慘白的墻壁,沒有溫度的關心,冷冰冰的數據整合,構成了他回歸闊別已久的家庭的禮物。
話語中滿是諷刺,沈於容被他呲得沒法兒,拿出老一套說辭來壓他:“家里就是你該待的地方,你跑去哪里散心?世界上除了我和你爸,還有誰真心為你好?你真當原立明他這麼好心幫你?我告訴你——”
沈於容喋喋不休的話語被飛速行駛的地鐵強行掛斷,云釅低頭一看,沒信號。
被掛斷電話的沈於容,可能要被云釅這個平日里不會反抗的兒子氣瘋。電話一個又一個擠進來,云釅望向玻璃上倒映著的人影,有疲憊不已的人,也有歡欣雀躍的人,更多得則是像他這樣,面無表情。
他不必因為別人的目光而強行歡笑,也不必做出“正常”“理性”的樣子,因為沒有人在意他自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以前在家,無論他做了什麼,去了哪里,都會被事無巨細地上報給沈於容。他們所謂的關心就像是滔天海嘯,把他打碎在波濤中。
干凈玻璃上的倒影昏暗、模糊、線條不清晰,驀地,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待了不足三十分鐘的陌生城市,找到了自由。
他決定,自己在蘇州待的這些天,不會再接來自家里的任何電話。
白澤站在旁邊默默看著一切,尷尬又煎熬地撓了撓鼻尖。云釅總是太能隱忍自己的負面情緒,不像一個剛剛成年的高中生。導致他一直琢磨不透,云釅是否需要借助旁人的幫助,來梳理自己繁雜混亂的家庭關系。可沈於容尖細嗓門的穿透力極強,他被迫聽了個全乎。
“你——”
“沒關系,”云釅轉過頭來看向他,眼睛亮亮的,令人無法分辨他究竟是否在表演。
他在白澤安慰自己之前,搶先截斷話題,“我已經答應他們報考北京的院校了,除此之外,他們不能再逼迫我做任何事。”
云孝琬和沈於容兩人,平日里最瞧不上眼的就是所謂的藝術家,對每一個熱愛藝術的人都嗤之以鼻。云孝琬最愛給云釅灌輸的思想就是,虛無縹緲的藝術,是最無能,最可恨的東西。借著不值一文的“想法”與“概念”,兜售著泡沫般的騙局。
他們卯足力氣要把云釅培養成繼承家里公司的人,卻沒想到他們唯一的兒子硬是要報考導演系。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云釅就做出了兩件忤逆他們的事情,怎麼能讓他們不生氣?
無法掌控這個孩子的一切,不能讓他完全按照他們設想的軌跡生活,比讓他們去死還難受。
聽他這樣說,白澤心中一咯噔。他們在此之前還沒有正式討論過,關于報考的事情,沒想到云釅還是選擇了妥協。
他覺得很無力,只能拍了拍云釅的肩膀安慰。
“山塘街站”的語音響起,他們兩人一齊向車門走去。
被白澤拍過的地方還殘留著觸感,云釅走在后面,無言地抬起頭看向他,眼眸中盡是復雜情緒,有感激,也有恐懼。
抬腳向外走,他把屏幕亮起的手機往兜里塞了塞,上面是原立明給他發來的一條信息。
“一切準備就緒。茲事體大,請您一定要留在蘇州,千萬不要回北京,不然恐怕公司這邊的事也會牽連到您。”
“我會努力成功的,不會辜負您的用心。”
這場畢業旅行背后,他有很多事,都沒有告訴白澤。
云釅跟隨他一路逆著人群走著,心事重重。
他拿報考院校的事和云孝琬和沈於容做交易的目的并不單純,最起碼不是為了讓他們放松對自己地管轄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