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那終年不化堅硬寒冷的冰面上,好像忽然出現了一道極細微的裂縫。
祁景的心隨著那道裂縫的出現一跳,好像也蔓延開了蛛網一樣細細密密的裂痕,他有種強烈的,不妙的預感。
他一直希望江隱能像個有血有肉的人一樣活著,但當真有一點苗頭的時候,他又害怕了。他怕江隱感受到的不是愛和溫暖,而是痛、懼、怖、憎、怨、恨的世間百態,無數造化弄人的生離死別,艱難苦楚。
與其要將諸如陸銀霜之類如此傷人的記憶銘心刻骨,還不如麻木一點,什麼都不在乎的好。
祁景抬起手,把江隱往后一推,讓他坐到了床上。
“睡覺吧。”他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說。
江隱上了床,祁景也躺下了,他們本來是背對著背的,祁景待了一會,翻了個身,往那邊擠了擠,輕聲道:“今天真冷。”
江隱背對著他,呼吸平穩的起伏。
“剛才都快凍死我了。”
“你說我為了見你一面容易嗎?”
鋪墊的差不多了,他又往那邊湊了湊。
江隱不著痕跡的縮了一下,低聲道:“……你要干什麼?”
祁景也故意用低沉的氣音說話,在黑暗里聽起來尤其曖昧,好像他們真要發生什麼似的:“你轉過來一下。”
他等了一會,江隱真的翻了個身,半闔著眼皮:“說。”
祁景看著他慢慢蓋住眼瞼的睫毛,在被子下摸索的抓住了他的手,伸進了自己的衣服里,幾乎緊貼著胸口。
江隱的手果然是冰涼的,祁景低聲道:“暖和吧。”
江隱并沒有動,那只手倒是一點點回溫了。祁景再看過去的時候,他竟然已經睡著了,眼下一點青黑。
看來是真的累了。
他籠著那只手,眼皮上下打架,困意襲來,也昏昏沉沉的進入了夢鄉。
他原本以為會再一次夢到李團結和齊流木,但這次,他來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地方。
他以魂靈般的姿態飄蕩著,像局外人一樣看著鬧市街巷,磨剪子的,收廢品的,賣小吃的長長的叫賣聲,回蕩在一片舊膠片似的藍天下。
附近一條街好像都在舉行廟會,簡陋的小攤滿地都是,臉蛋紅撲撲的娃娃穿著開襠褲亂跑,手里抓著頭都被捏扁了的面人。年輕的婦人追在后面喊:“寶寶,寶寶!等等媽媽,個瓜娃子哦,當心些,要摔到了!”
她忽然被絆了一下。
年輕的婦人往下一看,一個奇怪的小孩坐在路邊,臉臟的辨不出五官,一身布衣破破爛爛的,露著手腕腳踝,寒冬臘月的,看著都冷。
她驚呼一聲:“哪里來的小叫花子?”
那孩子低著頭,啞巴了一樣不答。
婦人看著,也生出一點憐憫來,都是爹生娘養的孩子,這樣冷的天氣還要出來謀生計,便匆匆忙忙的掏出幾塊錢塞進他懷里,嚇唬道:“拿這錢買點吃的,不要坐在這里了,被人撞了怎麼辦?再不回去,小心凍死你!”
她叮囑了幾句,又急急忙忙追她家的寶寶去了。
那乞丐似的孩子站了起來,拿著那幾張紙幣看了看,手一松,就輕飄飄的被寒風卷上了天。
祁景在遠處,呆呆的看著那孩子的臉,就算灰撲撲的看不清楚,他也絕對不可能認錯。
那是年幼時的江隱。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夜
他這是進入了江隱的夢里?祁景想,難道是因為同心鐲的緣故?
若是江隱也能看到他的夢……
沒等他想出什麼,年幼的江隱就慢慢往前走去,他逆行在廟會熱鬧的人群中,矮小瘦弱,與歡樂的人群格格不入,被迎面而來的人厭惡的推搡開。
騎在父親脖子上的小孩沖他投來好奇的目光,江隱感受到了那道視線,兩雙眼睛一個黑沉一個清亮,稍一對視,就擦肩而過。
人生的際遇多麼奇妙,明明都是同樣的年紀,就已經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江隱的背影遠了,小孩還在回頭看,扶著他的男人注意到了:“怎麼了?”
小孩說:“爸爸,剛才那個哥哥身上……有好多人啊。”
男人愣了一下,回頭看,哪里還有江隱的影子?他只當是小孩子胡話,拍拍他的屁股:“別看了,爸爸帶你買吃的去!想吃什麼……”
他們也走遠了。
祁景跟在江隱身后,他不知道這一時期的江隱是不是剛從鬼門關出來,會不會說一點話了,這些世間的聲音和情感是否能感受到一點了。
從出生開始就待在那樣一個陰暗而與世隔絕的古宅里,他會不會也因為這樣巨大的變化而惶恐不安呢?
不管他會不會,祁景已經替他感受到了。
走了一會,江隱忽然停住了腳步,一個木箱放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挑著擔子的老婦彎腰看著他:“好可憐的伢兒!吃餛飩噻?”
祁景一看,這不正是他們在桂花樹下看到的老婦人嗎!怪不得江隱說見過她,這明明是他小時候發生過的事情!
江隱看著她,不說話,眼光從她滿是皺紋的臉上移到木箱上,又移回她的臉上。
然后指了指她。
老婦人笑得更慈祥了:“要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