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去多久,安時昌所過之處再沒有黑氣,獨剩白茫茫的薄霧。又過了良久,安時昌有些不知所措,聽到夏舟仙的聲音讓他乖乖站好,他才又安定下來,直到眼前出現了一道長身玉立的身影。
一身洗到泛白的青衫,熟悉的容顏上笑意淡淡,仿佛仍是那個在路邊對安時昌伸出手,問他愿不愿意跟他回家的青年。
“可別被蠱惑了。”夏舟仙的聲音猶如石子投入湖中,在安時昌心中激起漣漪,他混沌的思緒霎時變得清明。
自從安時昌靈魂出竅后,對夏舟仙的恐懼加深了不少,像是一種刻在骨子里的畏懼,但又不知從何而起,他瑟縮了下:“多謝仙長提醒。”
夏舟仙冷哼一聲。
安時昌再度面對與記憶中一般無二的鄒顏明,嘴唇顫抖了下,最終深吸一口氣,不再遲疑,邁步向前,走至鄒顏明面前一丈外。
只見鄒顏明眼神溫柔,笑意璀璨,語氣輕柔,言語卻十分迫人:“時昌,你連我這唯一的機會都要毀掉嗎?”
安時昌的心頭仿佛壓了千斤重,但有些話如果真的應承鄒顏明,那他也就不是安時昌了。
少年的聲音還帶著清冽,此刻卻重如千鈞:“先生,是您錯了。”
“我何錯之有?”鄒顏明席地而坐,仿佛仍與安時昌在自己那個小院,怡然又從容,看不出分毫面對林眠魚時的瘋狂。
安時昌沉默好半晌,眼如清泉,欲哭又止,道:“今日之果,皆是昔日之因。世間萬物,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得到,自然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失去。”
“遲早要成仙的你,又怎會懂我這個妖?”鄒顏明笑著問道,“不過現在,你也成不了仙了。
”
“我不知道什麼成仙,我只知道——”安時昌喉頭微微顫動,目光深沉有悲哀,毅然決然道:“我敬重您,曾想過一輩子待在您身旁。”
這言語仿佛石牛入海,迅速消弭。
四目相對,鄒顏明的的目光早已看透安時昌的心思,語調淡淡,意有所指:“我知道。都知道。”
安時昌渾身一僵,衣袖中的雙手倏然攥得死緊,感到指甲戳在掌心的刺痛后,反而冷靜了些許。
他扯了扯嘴角,也緩緩坐下來,雙手后撐,姿態比任何時候都要隨意,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又有些事已至此的坦然,嘆息道:“您果然早已知曉。”
這份深埋于心的感情,這份與世道不容的感情,安時昌一直明白此生都無法訴之于口。然而,即使并未說出口,鄒顏明卻明了所有,且還是在此種絕望的境地宣告于他。
兩人相顧無言。
良久,鄒顏明溫聲問道:“安時昌,后悔遇到我嗎?”
安時昌搖頭:“怎會后悔,沒有先生,我早就死在那年的災禍里了。”
“沒有我救你,你早就飛升成仙了。”鄒顏明一語道破安時昌曾經與成仙擦肩的真相,驀地,飽含諷刺的輕笑出聲,“我為了奪你仙根,搶你福報,硬是扭轉了你的命途,而我此次的一線生機將被你毀掉。沒想到那修士竟然連‘琰白玉’都能找到,那可是千年難得的天材地寶……這大概就是我的報應吧。”落下的尾音帶著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所謂的琰白玉便是制作聚靈
銥驊
器的主要材料,在修界一塊都難尋。
這難道就是命?
而后,鄒顏明說他早知道搶來的功德福報不能長久,所以一直都在尋找機會。
這次吳秀添鬧出的事是他希冀已久的機會,將才他若是死在吳秀添身邊的武者手里,大概也已經飛升入仙界,逍遙自在了。
“錯了。”夏舟仙倏然道,但他的聲音除了安時昌沒人能聽到,他對安時昌道:“安小公子,替我轉達……”
夏舟仙將搶奪他人仙根功德飛升的弊端道出。
安時昌聞言,悄然攥緊了衣袖,沉默許久,在夏舟仙的催促下,遲遲沒有說出真相。
夏舟仙恨鐵不成鋼,咬牙切齒:“你這傻書生!”
安時昌眼瞼顫動,兩道淚痕驀然從臉上滑落,他抬起袖口抹了抹臉,眼睛仍舊睜得大大的,望著君子端方的鄒顏明。
兩者面面相覷,不知過去多久,安時昌站起身,閉上淚流不止的眼眸,向著鄒顏明深深鞠躬作輯:“學生,拜別先生。”
鄒顏明坐在地上沒有動作,血紅的眼里充斥殺意,卻又有短暫的平和閃過,兩種極端的情緒互相廝殺著,最終,血紅逐漸消退,挺直的背脊也倏然放松下來。
他微微仰頭望著安時昌,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又似乎毫無情意。
當安時昌抬頭再次看向鄒顏明時,鄒顏明雙唇微啟,似乎要說什麼,到最后,安時昌所聽到的只有:“安好。”
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殺人誅心,鄒顏明猶如一陣青煙般,走得出乎意料的平靜。
與其給安時昌留下癲狂的負面印象,鄒顏明這樣平和的離去,無疑在安時昌心里留下了更加不可磨滅的印象。
當一切怨氣都被安時昌逼退,薄霧里悠然出現一道龐然大物的身影,安時昌留在此地的最后一眼,看到吐著蛇信的巨大雙角蛇俯視著他,那雙冰冷的獸瞳恢復了理智,其中滑過一抹悲天憫人般的嘆息,以及一聲簡潔的“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