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聞漪斷斷續續的啜泣聲,便因為這不輕不重的兩個字,戛然而止了。
潛華帝聲音里的情緒仿佛就在剛才的那短短兩個字里,消失殆盡,最后變得平靜無波。
“你是皇家的女兒,你也該明白,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富與貴。”
“你享了公主的尊榮,就要擔得起這份重量,這天底下……人人身上都要擔著自己的重量,咱們天家的人更如此,你的哥哥們如此,你的母后如此,朕也如此,沒有人能例外。”
聞漪大約是從父親不容拒絕的口吻里,聽出了他的心意,終于還是忍不住崩潰了,肩膀微微顫抖起來,抽泣道:“可……可為什麼一定要是女兒來擔呢,大姐、二姐她們為什麼就……”
潛華帝打斷了她。
“因為這是你的命,落在你身上了……就是你的命。”
“命……”聞漪喃喃道,“女兒不信命,女兒只信您,您一定要女兒嫁嗎?”
花園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秋風卷動地上落葉的沙沙聲,綿綿不絕。
不知過了多久,潛華帝道:“……是,和科多齊部和親的人選,除你以外,再無他選,你七妹妹、八妹妹都太小了。”
聞漪沒再答話。
半晌,才跪下磕了個頭,道:“是,女兒遵旨。那女兒就不打擾父皇安歇了。”
她要站起身來,卻打了個踉蹌,伺候她的兩個宮女見狀連忙上來扶,潛華帝想要說什麼,最后卻只說出句:“……回去好好勸勸你母妃,一把年紀的人,不要動不動就這麼耍脾氣。”
聞漪道:“是。”
便轉身離去了。
潛華帝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怔然不語半晌,神情十分落寞——
這些年,他的眼角唇邊早已爬滿了細紋,再不復當年剛登基時那副意氣飛揚、卻又滿腹陰鷙算計的模樣了。
他也老了。
青巖自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知怎的,他心里竟然并未覺得有多麼快意,反倒是在想,若是王爺沒離開,如今仍然活著——
也會這樣在他面前老去嗎?老去的王爺,又會是什麼模樣呢?
他不知道。
他頭一次覺得,王爺的離去,或許也是上蒼冥冥之中的旨意,是上蒼讓王爺在他的記憶和腦海里,永遠停留在了十六歲那年的冬至。
商有鑒看著潛華帝的面色,有些憂心,輕聲喚了一句:“萬歲……”
潛華帝靠回了軟椅里,道:“去,叫孫嬪和姜昭儀來,告訴內務司一聲,朕今晚不翻牌子了,就她們兩個吧。”
商有鑒面露了些為難,道:“皇上,您這幾日本就都沒睡好,該保重圣體才是……”
潛華帝沉默了一會,卻忽然笑了笑,道:“大伴的確是老了,近來越發沒分寸了。”
商有鑒一愣,立刻臉色白了,跪下便自己掌嘴道:“老奴昏頭,失了體統了,老奴多嘴……”
潛華帝擺了擺手,道:“誒,一把年紀了,不必如此,朕何嘗叫你掌嘴了?”
又道:“去把你師父扶起來。”
這話卻是對青巖說的。
青巖立刻上前去把商有鑒攙了起來,潛華帝這才道:“大伴上了年紀,腦子有不清醒的時候,也情有可原,朕不怪你。”
頓了頓,又道:“這兩個月,大伴就先出宮休息休息吧,不必再日日往朕跟前當差了,養心殿里,也不必再守著,交給徒弟便是,司禮監的差事,你還是照常進宮來辦,等休息好了,再回朕的身邊來。”
商有鑒肩膀微微顫了顫,卻不敢再置喙,只是垂首道:“是,老奴遵旨。”
等孫嬪和姜昭儀來了,陪著潛華帝進了養心殿,青巖才送商有鑒到了外頭宮道上。
他看著商有鑒面色黯然,心中有些不忍,低聲安慰道:“師父,您也別太傷心了,皇上也說了,只是讓您出宮歇一歇,等過一陣皇上氣過了,您還是回來如常當差的。”
商有鑒道:“有什麼可傷心的呢,也怪我自己不長眼,三公主才走,萬歲心情正不好,偏你師父人老了,是真糊涂了,這時候去觸霉頭,萬歲只是叫出宮兩個月,沒有責罰,已是皇恩浩蕩了。”
青巖道:“萬歲還是顧忌著您多年伺候的情份的。”
“情份?”商有鑒苦笑道,“萬歲是什麼人,咱們是什麼人?從前總教訓你,如今我自己才算是如夢初醒了,反到頭來才發覺,糊涂的竟不是你,而是我這個老東西。”
“萬乘之尊……跟自己骨肉都沒情份,和咱們這樣的奴才反倒能有情份了……罷了,罷了,出去養老也是好的。萬歲心里不痛快,你小心伺候著,別再落了霉頭。”
最后嘆道,“我老了,萬歲也……不是當年的萬歲了。”
說罷沒等青巖回答,便轉身離去了。
說來也怪,宮中內侍,一貫都是微曲著身子行走伺候,這是內務司調|教新入宮伺候貴人們的小內侍時,第一件教的事,商有鑒上了年歲,身形更是天然便帶著幾分佝僂,可此時此刻,他離去的背影,脊梁卻挺得筆直。
老內侍的身影漸行漸遠,嘴里哼著一首濫不成調的小曲,唱的詞兒依稀是:
困春心,游賞倦,也不索香熏繡被眠,
春那,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
作者有話說:
注:商有鑒的唱詞出自湯顯祖《牡丹亭》。感謝在2022-11-06 02:10:09~2022-11-08 10:02:4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