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她。
如今后宮里妃嬪眾多,先前又有大理郡王獻上的眾多百越俘女,百越女子最擅歌舞,這位姜昭儀竟然還能從中出頭,倒也有些本事。
潛華帝興致正好,青巖自然不能進去攪擾,在廊外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里頭絲竹歌聲才稍歇,傳來女子鶯鶯燕語。
又過了一會,殿門方才打開,一個穿著鵝黃宮裙的美貌女子款款行了出來,后頭跟著兩個抱著琵琶月琴的宮人,看樣子便是那位姜昭儀了。
姜昭儀道:“萬歲午后困乏,我已服侍萬歲歇下了,你們小心伺候著,可別攪擾……”
話說了一半,卻看見了商有鑒背后的青巖,不由一頓,道:“這位公公是……從前怎麼未曾在萬歲宮中見過?”
商有鑒笑道:“這是七殿下宮中的掌事內官,姓謝的,或許昭儀主子先前沒打過照面,這才覺得面生。”
姜昭儀未答話,里頭潛華帝卻道:“大伴,傳他進來。”
眾人一愣,均看向青巖。
那位姜昭儀方才才吩咐說伺候皇帝睡下了,忽然又聽里頭潛華帝如此吩咐,也愣住了,青巖卻無暇打量她,徑自進了養心殿。
進了殿門,潛華帝正披著中衣坐在里間的楠木羅漢榻上。
青巖跪下行了禮,潛華帝卻不說話,只叫他這麼跪著,半晌,才道:“知道朕為何要叫你來嗎?”
青巖沒抬頭,聲音柔順而恭謹:“小的愚鈍,不敢揣度圣意。”
潛華帝哼笑一聲,道:“你若還愚鈍,這宮里的內侍可沒有半個伶俐的了。”
青巖不答,只是仍然伏首跪著,一動不動。
潛華帝道:“朕問你,七皇子在江南追繳回的三十多萬兩虧空,是怎麼來的?”
青巖沉默了片刻,道:“回皇上的話,七殿下共追繳虧空三十七萬兩,其中十七萬兩是湯家畏罪自行清繳,二十萬兩……是江寧官員納上。”
“好,那這二十萬兩,他又是如何叫他們納上的?”
饒是青巖早有心理準備,此時也不由有些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起來,他額頭上隱隱冒出細密的汗,一時沒能答上,潛華帝卻已經沉了臉色,將旁邊案上幾本折子嘩啦啦的摔在了青巖頭上,勃然變色,怒道:“你好大的膽子,教唆皇子,私索財賄,對朝廷命官威逼利誘,以為朕遠在京城,就半點不知不成?”
青巖被雪花般的折子砸了滿頭滿臉,奏折尖角在他額頭上磕出一個醒目的紅印來,他跪著的身形卻仍然紋絲不動。
“小的只是欲替七殿下追繳虧空,并無謀求私利之心,請萬歲明察。”
潛華帝冷道:“朕問你,此事是誰的主意,是楚兒吩咐你這樣做,還是這主意是你自己出的?”
青巖默然片刻,道:“……是小的向殿下獻策。”
潛華帝聞言,怒極反笑道:“好啊,朕本還以為,還真是楚兒的本事,把這差事辦的如此漂亮,卻不想原來是你的主意,先前倒還真小看了你。”
青巖聞言,叩首道:“請萬歲明察,殿下此行清查織造局虧空,賞罰有度,恩威有據,實無過錯之處,小的只是不愿見殿下為了和那些貪官污吏周旋,勞廢心力,想著……想著若有小的在前替殿下頂著,殿下行事,也好便宜些,這才斗膽獻上此計。”
潛華帝從羅漢榻上下來,緩步走到青巖跟前,冷聲道:“這麼說,你倒還是一心為主,忠心耿耿,不惜為楚兒擔了干系,也要出頭了?朕不但不能責怪你,還應該好好的獎賞你?”
青巖低聲道:“小的不敢。”
潛華帝忽然停在他面前道:“抬起頭來。”
此刻潛華帝和他,幾乎是近在咫尺,他睜眼能清清楚楚看見皇帝用料上等的絲質杏黃色鞋尖上繡線細密的紋路走向,可一閉眼,當年在應王府的種種卻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掠過,最后定格在王爺疲憊的在他眼前合上眼,再無生氣的那一幕。
……他的呼吸似乎都變得困難了起來,鼻腔喉管里放肆有火在燒,背脊都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忍不住想:就是現在,就是此刻,只要他豁出了命去,不是不能暴起傷人,不是不能要了這個人的命。
潛華帝見他顫抖,卻哪知道青巖已起了殺心,只以為這個膽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內侍終于怕了,詞嚴色厲道:“朕叫你抬起頭來,你沒聽見嗎?”
青巖閉了閉眼。
……不,還不行,不是現在。
他不能就這樣簡簡單單的叫他死了……
還不夠。
青衣內侍終于微微顫抖著,緩緩地抬起了頭來,睫羽卻低垂著,像是不敢直視天顏。
潛華帝見狀,厲色稍緩:“怎麼?現在終于知道怕了?”
“小的……小的惶恐。”
“你既然知道害怕,難道不明白宦官干政是何等大罪?為何還敢如此膽大妄為,你可知你攛掇楚兒這般行徑,江寧大小官員還以為是朕授意你們如此胡來!”
青巖當然知道。
正因為知道他們會猜度是潛華帝授意,就是再怎麼心不甘情不愿,也得硬著頭皮湊了錢封賞,他才會選擇此計。
“小的……小的并未想到他們會以為此事是萬歲授意,只是情急之下,想為殿下出力,才出此下策!”他臉上露出驚惶神色,瞧著又是后悔,又是害怕,“若早知會因此連累了萬歲圣譽,小的萬死也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