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道見他不似玩笑,悄無聲息的退了出來,猶疑了片刻,還是叫人在織造局中準備了客房,又命人速速燒了炭盆端來。
他神色有些擔憂,旁邊跟著一個小廝模樣的人低聲道:“大人不必擔心,他要住就讓他住吧,別說三天兩天,就是住上個三年兩年,看瞎了眼,諒他也看不出什麼來的。”
林有道嚇了一跳,忙道:“小聲些。”
那小廝又道:“大人放心吧,那些人都在堂中跟著一起看賬呢,聽不見什麼。”
又搖搖頭嗤笑道:“瞧那幾個人高馬大的,連翻頁都不利索,還想看出咱們賬冊的端倪來?俗話說術業有專攻,這位殿下未免也太托大了些。”
林有道心中也是這麼想的,面上卻不回答,只沉聲道:“話雖如此,還是小心為上,畢竟是皇子龍孫,若真有什麼不妥當之處,得罪了七殿下,只怕后頭事情麻煩。”
原來這小廝是林夫人娘家遠房表弟,因為腦子靈光,總有些歪主意,素日里很得林有道夫妻二人重用,此刻聞聽林有道之言,面上雖不反駁,心里卻不由得對那七皇子很有些輕蔑,暗想什麼殿不殿下的,皇上的兒子可多了,“殿下”里也分個高低貴賤,三六九等。
這位爺又不曾封王,母家又是個早已滅了的異族,也沒聽聞皇上對他有多愛重,不過被打發來走個常例過場罷了,竟還真把自己當根兒蔥了,從頭到腳的不給他家老爺面子。
不就是“殿下”嗎,今上八個兒子,誰背后還靠不著一個半個“殿下”了,隨便拎出來,哪個身世不比他高貴?
那小廝這麼想,跟著林有道回到堂中,心中不免存了看笑話的心思。
他們二人出去不過小半個時辰的功夫,回到堂中時,卻見七皇子身邊跟著的那個鳳眼薄唇的青衣內侍,正俯身在他耳邊不知說些什麼,七皇子聽了略略沉吟片刻,立刻點了頭,道:“松亭,按照掌事說的辦。”
然后內侍不知和那人高馬大的侍衛說了些什麼,一眾侍衛們又興師動眾的把拼到一起的桌子重新分開,并列排成幾組。
內侍取了筆墨紙硯,在紙上落筆按照天干順序,甲乙丙丁的分寫了十張,遣人在幾組桌前一一貼上,然后不知和身邊跟著的幾人說了什麼,那幾人又問了幾句,立刻忙活了起來——
然后林有道便見眾人飛快的從箱中取出賬冊,草草翻看幾眼,又立刻按照某種規則放到各自組別中去,不一會的功夫,已然分好了一整箱。
林有道眼皮子微跳,走上前去打量了幾眼,發現原來這些分組各有乾坤,比如前幾組,全是記錄采購花費的賬冊,其中又按照所購物品的種類,如織絲原料、織機、匠人工錢、糧米菜蔬等等一一分開,這樣分類之時,的確不用仔細看賬冊的名目和各條進出的款項數額,少費許多功夫。
林有道心里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抬目卻見那內侍也正看著自己,面含微笑,“怎麼,大人駐足許久,可是有何高教嗎?”
林有道干笑一聲,道:“豈敢,只是覺得,這位內官心思的甚為奇巧。”
青巖聞言似覺驚訝一般微微揚眉,道:“奇巧……不知林大人此言何起?既要管賬,分門別類,各自歸置,原是最尋常不過之事,織造局的賬目倒是雜草一團,七的八的,全部扔做一堆。
”
“小人倒也想問問,大人這些年來,難不成都是這般管著偌大一個杭州織造局、上千張織機、幾萬畝桑田、數百余家綢緞的賬目嗎?”
林有道:“……”
這話他能怎麼回答?
……偌大的織造局,流水樣的進出,當然不可能是這麼管理的,只不過打量著對方年少,他原先篤定了這浩如煙海的賬目文書,定然嚇得對方心生退意,吃不得這點燈熬油、從頭到尾翻看的苦頭,才故意弄得一團糟亂。
誰知卻是輕敵了,上來便踢到一塊鐵板,叫他鬧了好大的沒臉。
林有道面上笑容有些牽強,還沒想到怎麼回答,那內侍卻忽然恍然大悟似得,連連拱手狀似敬仰道:“原來大人有一雙火眼金睛,即便這般……也能把偌大產業管理的井井有條,小人失敬了。”
林有道:“……”
林有道素來在家中說一不二,在官場上聽足了奉承馬屁,何曾被一個宦官這麼不給面子的當面陰陽怪氣的譏嘲過?
只覺得滿屋子幾十雙眼睛都或嘲諷、或幸災樂禍的瞧著自己,他難堪之下,張口結舌,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解釋辯駁。
轉目去看那七皇子,也只是端坐上首,捧著個茶盞輕啜了一口,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仿佛沒瞧見他的貼身內侍正當著滿堂的人,給自己這個朝廷命官沒臉一樣。
——聞楚倒也不是真的置身事外。
他從始至終,都在看著青巖,雖然一句話也不曾多說,但瞧著青巖不咸不淡譏諷那林有道時微抿的唇角和清瘦的側臉,嘴角卻噙了一絲淺笑。
林有道黑著臉出了大堂,越想方才的事越惱火,越惱火又越忍不住繼續去想,最后急火攻心之下,竟覺得眼前發黑,險些沒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