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巖的確變了很多。
雖然他身上還有當年謝澹的影子,可多數時候,聞宗鳴不能像當年讀懂謝澹一樣,讀懂謝青巖。
誠然,這其中也有青巖始終沒有對他放下心防的緣故,但即便青巖不說,他如今很多行徑,聞宗鳴也都看在眼里,凈是些當年的謝澹絕計做不出的事。
謝澹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
曾今的謝澹身上,屬于少年人的倔強并不難叫人察覺,即便他分明知道,怎麼做才能討旁人喜歡,才能更好的籠絡人心,但心里卻又和明鏡一樣,清楚的知道什麼是他想要的,什麼是他愿舍棄的。
當年的謝澹,貌似柔恭,內里卻再倔強不過。
他不喜歡的人、看不慣的事,不遷就就是不遷就,絕不會陪笑臉,他心里自有一桿稱,只要下頭的奴才們觸及紅線,說罰便要真罰,就算明知半點不肯通融,有些太不近人情,會得罪人,會讓以后自己在王府不好做,也一樣不會松口。
世間萬物,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沒有法度不成方圓。
這些聞宗鳴教他時,只是一句帶過,他卻牢牢記在心里,引為規誡,從此往后,果然對任何人都不肯再輕易讓步。
當年的謝澹外圓內方,雖是奴才,內里生的卻是一副寧折不屈的骨。
聞宗鳴是曾隱隱以此為傲的。
畢竟他從不認為,把一個大活人調|教得聽話順從,毫無尊嚴主見,是一種正確行徑,即便他的身份注定讓他得到這呼奴喚婢、錦衣玉食的生活,可卻也并不以這樣訓狗似得折斷旁人的脊梁骨為樂。
而把一個走偏了路的孩子,引導回他認為的正道上,卻能讓聞宗鳴從喘不過氣的朝務和皇帝的猜忌里,尋找到一種別樣的滿足。
這些,在他以聞楚的身份重新活回來前,聞宗鳴從前并不曾意識到過。
可這幾個月,在一次次的回憶中,他卻猛地回過了味兒來——
他是從掖庭救下了小謝澹不假,可少年的謝澹,又何嘗沒有救了應王呢。
如今的謝青巖,卻與當年的謝澹完全不同了。
他似乎總能找到每個人的弱點,對上圓滑奉承、討好賄賂;對下,又既能以雷霆之威收束、亦能適時的睜一眼閉一眼,邀買人心。
分明從前并不喜歡飲酒,如今卻能為了籠絡下頭,強顏歡笑的融入其中,與那些內侍們行令取樂。
謝澹無心王權富貴,謝青巖卻每每話里話外、隱秘的提點著、攛掇著他以后爭權奪位,又或是挑撥他與皇后、眾兄弟的關系——
誠然青巖做得很謹慎了,總是恰到好處的在聞宗鳴最放松的時候,有意無意提那麼一兩句,連邊上的德喜等人,都不曾察覺到那些看似無錯的漂亮話里,其實另有乾坤,綿里藏針。
幾次狀似無意的閑談過后,聞宗鳴肯定,這并不是巧合。
青巖好像很害怕自己不生爭斗之心,也很害怕他與這些“兄弟”和樂融融,將來做個閑散王爺。
這些都讓聞宗鳴意識到,青巖在旁人眼中,或許是只乖順親人的小貓,誰來了都能捋一捋他身上柔軟的絨毛,然而只有他看見了這小貓偽裝之下的真面目——
那是一只藏起爪牙、蟄伏在密林深處,隨時在等待機會,隨時準備廝殺和戰斗的野獸。
往往在嘗到疼痛的滋味后,幼獸們才能學會偽裝。
青巖卻已經如此熟練了。
這個認識讓聞宗鳴心里酸澀難言,愧疚難當。
青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當然是因為自己。
因為當年,青巖跟了他這樣一個無能的主子,連反抗的念頭也沒有,就束手就擒的主子——
他死后,青巖遭遇了什麼?
邢娘子想必是如約救下了青巖的,否則青巖不會得到那塊玉佩,可除此之外呢,逃出生天后,他又遭遇了什麼?
為什麼會面目全非,為什麼會性情大變?
臨死前,他交代好了一切后事,友人、舊部、產業,聞宗鳴曾經在人世間,再無掛念。
可卻獨獨除了一個謝青巖。
他好像救了他,可卻又覺得自己其實虧欠他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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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五月,太學堂里七皇子聞楚的功課進度追上了前頭幾個哥哥,這讓吳先生大大訝異了一番,畢竟太學堂里雖然諸位皇子一道進學,但其實進度卻天差地別。
大皇子是眾人寄予厚望的半個儲君,自然是不敢懈怠,也日日被君父母后、師長督促敲打,因此功課進度一馬當先;
二皇子雖然身體病弱,可卻是天生讀書的料子,悟性非凡,一點就透,聰慧遠勝常人,因此功課進度并不差大哥多少;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這三兄弟,都是皇后所出,性情卻差得遠,三皇子跳脫貪玩,無心讀書,開蒙多年了還和弟弟六皇子一個進度,四皇子和五皇子還算稍微勤勉些,但畢竟開蒙晚了些,天資也不及二皇子,因此趕不上前頭兩個哥哥。
至于六皇子,小聰明雖多,卻每每用錯地方,雖說每回先生考校都能讓他不知用什麼法子蒙混過關,但吳先生實是很不喜這般不踏實的性情,因此一向在心里評價他大愚若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