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平素瞧著是最知進退的,怎麼如今做了一宮主事,反倒糊涂了?”
商有鑒一番話問的來勢洶洶,青巖卻也并未害怕,只一言不發的站在那里聽他說完,商有鑒從前看著他這副乖順樣子,原是喜歡的,今日卻氣不打一處來,道:“心里琢磨什麼呢?還不趕緊說,等著師父請你開口麼?”
青巖這才緩緩道:“師父說的,徒兒都明白,徒兒知道師父是一片苦心,希望徒兒自保,可是當初師父若是也一味顧著自保,那便也不會跟著萬歲去林州,更不會有今日了。”
商有鑒被他說的怔愣了片刻,抖了抖嘴唇道:“你……你……這如何能相提并論,七殿下和萬歲,哪里能相提并論……”
青巖不等他反駁,便又道:“師父眼下覺得當年的萬歲不能和如今的七殿下相提并論,可是也是眼下才這樣覺得,當年師父跟著萬歲一起離京時,又何曾想到有今日呢?這又有什麼不同?師父當年認定了萬歲,徒兒如今也覺得該當助七殿下一臂之力,這又有什麼分別?”
商有鑒揉著太陽穴道:“好了好了,咱家知道你嘴上實是最能說的,咱家說不過你,可你想過沒有,就算咱家替你開口,萬歲明日未必肯去,你或許是一場徒勞,天心難測,到時候若是反惹一身臊,你要怎麼辦?”
青巖道:“倘若萬歲怪罪,師父便說只是替徒兒傳話,其他的一概不知。”
商有鑒氣道:“咱家沒問這個,咱家是問你,你要怎麼辦?!”
青巖卻沉默不答了。
商有鑒見他如此,心知是他吃了稱坨鐵了心了,半晌,只得長嘆了一口氣:“咱家倒是真沒看錯人……只是原盼著你把這份心用在大殿下身上,你倒好,都給用在前徽殿了。
”
“咱家問你,永仁宮大婚以后,你還愿不愿意去那邊伺候?”
青巖跪下叩首道:“師父叫徒兒去哪里伺候,徒兒就去哪里伺候,徒兒這份心,誰是徒兒的主子,徒兒就用來待誰。”
商有鑒長嘆一聲,青巖心里卻不由得泛起了點愧疚之情。
他心知這個老內侍是真的年紀大了,軟了心腸,能在一國之君身邊站住腳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看著再無害,內里也定然藏著把殺人不見血的銳刃,若不是年老無后,心腸軟了,真把他當作了后輩教養疼愛,以當年商大伴的手段,如今哪里容得下青巖這般不聽話。
但他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敢下這一步棋,師父真心疼愛他,他卻也把師父當作棋子下進了這盤亂局之中。
青巖這三年來也會有覺得迷茫無措的時候。
他本以為他對王爺的心那般赤誠,他本以為他對潛華帝和齊皇后的恨意那般深入骨髓,一定也恨不得把他們身邊的人,把那些從前他覺得助紂為虐的走狗,一個個都扒皮抽骨,送入十八層地獄給王爺殉葬,可進了宮,和這些人朝夕相處,青巖卻才發現,他們也并不全都是喪了良心,黑了心肝的壞人,他們也只是這個皇宮里一顆身不由己的棋子,有笑有淚,見惡會心生不忿,見善會心向往之。
他們也有生老病死,也有求不得一輩子的執念,也有臨到離世時猛地發然于心的一點不忍。
每到這個時候,青巖就會覺得,這個世界,實在好生殘忍。
每個人都流著淚,可淚眼相望后,仍是互憐者少,互傷者多。
*
商有鑒嘴上厲害,最后卻果然還是幫了青巖。
如今能三言兩語說動皇帝的,闔宮上下,的確也只一個商大伴。
冬日里太學堂的窗欞卻沒有完全合上,仍然開了細細的縫,用竹簾掩著。
先生姓吳,當年先太子還在時,就做了太子太師,才名滿京華,桃李遍天下。
如今同時教了七個娃,倒也不放低標準,留著這道窗縫,只說是要讓寒風吹吹,別叫皇子們課堂上太舒服昏昏欲睡,無心向學。
里面念書的皇子們瞧不見外頭來了什麼人,青巖和其他皇子的隨行內侍們守在門外,卻能清晰得看見遠處行來的明黃色儀輦和那個眾星捧月的人影。
他心中一緊——
果然來了。
潛華帝還沒走近,便遠遠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內侍們面面相覷,看出皇帝似乎不想驚動里面,于是便悄無聲息的往后退去。
青巖本以為畢竟是他叫師父傳的話,潛華帝多半要問他兩句聞楚的情況,誰知他卻連看也沒看自己一眼,潛華帝只是站在窗欞后,背著手,隔著兩指寬的縫隙朝著學堂里看。
里面吳先生恰好正帶著眾皇子在吟詩。
“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晝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聞者為沾襟。
聲中如告訴……”
詩聲瑯瑯,很是好聽,潛華帝的臉色不錯,只是再仔細聽聽,卻發現七個兒子的聲音似乎不大周全,少了老三的聲音,也少了老六,老七的聲音也斷斷續續,有氣無力。
再往里一瞟,吳先生的戒尺正“啪”一聲打在三皇子聞逸桌上,驚的他一個激靈,險些沒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