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小兒子遲鈍無助,坐在火爐跟前也不敢伸手烤火,倚靠在秦奶奶身后,眼睛偷偷地打量著火爐上的那幾塊糍粑,那糍粑本是鄰居家下午無聊之時的零嘴,放在火爐上烘烤。
鄰居家男人還是于心不忍,從秦奶奶手中接過木盆,進里屋捯飭半天,捧著半盆碎炭出來,嘴里嘆息道:“秦奶奶,我們也只能幫到這些了,我們家一大口子人都靠著這噸炭火過日子,實在是沒有多余的。”
他將木盆遞給秦奶奶:“這些炭您拿著,來年不還也就算了。現在各家有各家難處,大家相互扶持扶持,我們家出這些,您要不再上別家去借借。”
秦奶奶看著那半盆碎炭,兩只眼睛浸出淚花,想到前幾年他們家有難之時,她當時可是從炭袋里挑上又粗又大的炭火裝給他們家的。
可是如今……這盆炭火,只能勉勉強強蓋住木盆底子。
可就算是打發乞丐,也不至于給這種炭……
但秦奶奶強忍淚意,雙手接過,道:“實在太感謝了。 來年春天,我們家一定還上。”
說完她便一手牽起小兒子,一手扶住木盆,走出鄰居家。
小兒子的目光還依依不舍地黏在那白嫩的糍粑上,一步三回頭。
那男人在秦奶奶他們將要踏出門之時,喊住了她們:“秦奶奶——”
“回去給孩子吃點好的吧,”那男人道,“看他那樣子,好像真就沒吃過好東西。”
秦奶奶強撐著的淚水倏然滑落到臉上,外面冰天雪地的刺骨寒風像把利刃,將她的臉皮一層一層地掛了下來,渾濁的淚珠剛一低落,就被冰凍在充滿皺紋的臉頰上,蟄地她生疼。
秦奶奶想回答他的話,可是嗓子里好像被一股腥血堵住般,讓她如鯁在喉,上不去咽不下,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老人的自尊心被他們踐踏地一文不值。
秦奶奶最終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緊了緊捏住兒子的手臂,一聲不吭地走進那個冰雪怪物里。
偌大的村子繞下來,竟沒有幾戶人家愿意借出炭火,果真是人心不古,冷暖自知。
風雪將要淹沒整個世間茶涼,滿地的哭訴與凄涼沒有得到半句回應。
隆冬三十,千燈明盞,村子里燈籠高高懸掛,炮竹聲震耳欲聾,千家萬戶闔家團圓歡樂的日子,老頭子死了。
被凍死的。
開春之后,秦奶奶以為能等到二兒子歸鄉之時,卻只等到一個讓她拊心泣血的消息——二兒子死了!
聽人帶信回來說:春季山上冰雪融化,河水上漲,二兒子在修葺運河之時,掉入漲潮的河水之中,不幸淹死。
這套說辭秦奶奶說什麼都不信,好好一個大活人,怎麼說沒了就沒了?!
只是她們家無權無勢,毫無半點翻冤之力。
就是這樣,官府還不愿罷休,二兒子既然已經死了,那她們家便沒有人去服徭役了,必須再派一人去,才能平撫官府征召。
可是秦奶奶家哪還有什麼閑人吶?!
如今兒子喪命,她還來不及哭咽下葬,便要去服那官家徭役,這不是將人逼上絕路嗎?!
家里如今只有一個待嫁的黃花閨女,和一個年僅十歲的幼子,這讓她如何抉擇?
無奈之下,她只能頂上二兒子的差役,去那運河之地給他們打雜炊火。
夜夜思及親人,她心下總是無限悲愴,看著滾滾河水,奔騰如猛悍鬃馬般飛躍天際,看不到半點盡頭。
這濤濤水流如同荊棘般刺穿她的心肺,她獨倚圍欄,滿目傷神,想像著二兒子到底是如何摔下水去,被這江水瞬間吞噬。
他可能也在跌入江水那一瞬間探出了頭,大聲呼救,可下一秒那污濁的江水便裹挾著河岸泥沙一同將他拍大進水,泥沙封喉,發不出半點求救聲音。
工友也許知道他掉下去了,可誰也沒動手幫他,因為誰一旦停下手中的干活,下一秒粗糲火辣的毒鞭便如一道厲風般劈向后背,狠辣拗捩。
那些酷吏毫不留情地揮舞手里的勁鞭,只要有人偷懶打諢,那些鞭子就全然不顧情面地抽下來,一個人死了對于他們來說算不上什麼,死就死了。
服役期間雜物繁重,就連老人也當壯漢使,修筑運河需要兩人合抱的大木櫞來防御河堤,壯丁人手不夠,便拉上管理炊事的老婦人一齊上陣幫忙。
那木櫞笨重慵鈍,搬運一根就需三五壯漢使出渾身解數,才能搬動。秦奶奶便在這繁重的勞務中砸斷了兩根中指。
好不容易熬完服役,她拖著困倦勞神的身子回到村子時,又一則消息讓她精神幾欲崩潰,她的三女兒不見了!
老幺在家里哭得肝腸寸斷,也沒能找到他的姐姐。
三女兒被人**拐走了。
上個月村里突然來了一個商人,村里對外來人向來是忌憚不已,所以誰都沒有好心地為那商人提供住宿,所以他只能住在塬舂山腳下那處亭子里。
一開始誰也沒有想到那人是人**,村里人都以為他是過路的商人,販賣一些酒水鹽鐵之類的貨物,是個正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