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是,風仿佛與眾人呼吸一起凝固,那人脊背僵硬地跪在厲云埃面前,龐大的身軀幾乎將厲云埃整個人吞噬,可隨著最初不明所以的驚恐退卻,緊繃的四肢舒展,兇橫肌肉顫抖,逐漸爬上他整張面孔的,竟是出人意料的柔軟。
不知他在夢里看到什麼,常年受風沙磨礪的眉頭粗硬散亂,卻微微拱起,牽動他早已僅剩殺伐的雙眼,不出片刻,迅速凝滿氤氳。
他就那麼直勾勾瞪著厲云埃,稍一顫動,有淚水流下。
眼淚一滴滴落在布滿厚繭的粗糙手掌,更有零星濺至厲云埃幾指,厲云埃仍一動不動地搭著他,指尖被星火烘得暖白。
倒是沒什麼意外地將眼前人崩塌的面容收入眼底,厲云埃無聲看了他片晌,直到越來越多的淚跡落下,那人喉結震動,發出一聲聲難以忍耐的哽咽。
又短短幾瞬,幾近泣不成聲,引得周圍不敢抬頭的眾人好奇而忐忑,卻依舊跪著,沒有蕭臨危的命令,誰也不敢輕易窺探。
厲云埃終像是決定告一段落,眼睫微垂,手指一點一點地從對方掌間抽離。
“阿娘……阿娘……”
待他最后一指也卷著溫度收起,那一臉狼藉的人也驟然從夢中驚醒,淚眼朦朧中,像是還未完全恢復神智,不舍地念了兩聲。
“很想你阿娘麼?”
厲云埃輕聲道,雖是問他,卻已然篤定。
畢竟方才他給他筑起的“鶴夢”,正是他回憶里的阿娘。
不過,真要說來,厲云埃實際也在賭,賭他們刀尖舔血,初心未滅。
“……”
而聽見厲云埃的話,那人已徹底清醒,粗掌頓時將淚水悉數抹去,脊背復又挺拔。
稍加思索,應是多少也在營中聽說過厲云埃的“鶴夢”,那人對于剛剛發生之事倒沒有過多疑惑。
只不過,大概以往與其他兵士提起時多當作笑談,如今親身經歷一遭,難免有所震撼。
在籠內朝厲云埃又一跪,他開口間,嗓音十分沙啞道:“回稟王妃,屬下入王庭七年,沒再見過阿娘。”
“那方才所見,有稍微緩解你的思念之苦麼?”厲云埃道。
“……有。”那人稍作停頓,鄭重答道。
“那就好。”
場地寂靜,他們的對話自然也傳入附近多數人的耳內,無疑早就引起一陣唏噓。
尤其厲云埃隨后微微拔高了聲音,又沖對方道:“突然廢除苦籠,確實是我做的沖動,但翅令不能違逆,我會盡可能彌補你們。”
“日后若還有其他想見的人,可以再來找我。”
“王,王妃……”
“不過,也不要太過頻繁,壘筑鶴夢損耗內力,我需要恢復,而且一味沉浸虛幻,會讓你們變得軟弱。”
“……屬下明白。”
“僅是這些,不足以消除你們的怨恨,還有一事,眼下不便明說,等三個月后,若成了,定能給你們驚喜,若不成,我會再來領罰。”
“王妃……”
訥訥應聲,那人像從未見過厲云埃一般。
包括高臺之上,站在蕭臨危身后的玄薊。
“王上,虧得王妃這一手鶴夢,的確出神入化……”
本已怒不可遏的蕭臨危此時沉沉望去,盯著厲云埃曾毫不遲疑握住那無名小卒的手,唇角微抿,不知是否聽進了玄薊的話,臉上竟像是更加不屑。
“那……”而掃過一旁斷裂的祥云望柱,想起先前蕭臨危的大怒,玄薊又繼續問道,“王上可還要廢掉王妃——”
倒像第一次聽到如此鬼話,蕭臨危聞言目光一斜,徑直讓玄薊再次咽了回去。
隨即蕭臨危眉頭皺緊,明顯又想起自己震怒之下說過什麼。
不等開口,卻見籠內厲云埃已抬眸掃向周圍。
“還有誰想進來?”
說著,厲云埃又極為自然地向前伸了伸手,面對著一眾依舊連頭也不敢抬的兵將,像是完全沒有感受到,頭頂再次封凍的視線。
第75章 疑惑
“既是王妃慨允,你們不必再有拘謹。”
盡管蕭臨危臉色凍結成冰,卻在厲云埃那般詢問過后,出人意料地開口。
許是過于不可思議,他話音一落,滿場戛然,又陷入靜謐。
直過了片刻,幾位都尉率先領命,字字鏗鏘亢悍,蕭臨危那一句冷語才如同延遲的天降福祉,讓前一刻還僵瑟的火光倏然奮竦,高聲叩謝間,像無形堡壘,擁簇著居高臨下的他。
而額角發絲燦然揚動,攏起無際赤誠,在蕭臨危臉上也映出深邃的界限。
一半亮灼,是望著他自登上王位開始,親手培植的這四營精銳依然堅如磐石,另一半,則寒霜未減,永遠隱于晦黯,像是唯一格格不入的他自己。
便明月似雪,慢慢融化于北州這一片炙夜里,萬道炬火重作雀躍,一個個身影朝原本僅有荒淫的鐵籠欣然趕赴,盡情緬懷著內心最深處幾乎被風沙覆盡的柔軟,心知明日風沙依舊,僅在這一短暫幾刻,常年爭殺的殘酷不仁暫時消退,紛紛燃燒出最熱忱的溫度。
唯獨,蕭臨危又靜靜俯視他們須臾,抬手止住玄薊的跟隨,轉身走下高臺,對滿眼熱烈無半分留戀。
“那個,”此情此景,籠外難免顯得多余的江惡劍駐足張望良久,汗水順著眉梢滴落,這時對司韶令道,“我們還過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