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麼看著蕭臨危,并無怒意,卻也毫無波動。
就是這樣的目光,與他幼時被擄到北州做人質時一模一樣。
偏他明明是個溫和的人,無論是飛揚跋扈的江惡劍,抑或他宮帳內的侍奴,一草一木,甚至他前一刻從逆云帳后拯救的菜圃。
唯獨,這份柔軟從不屬于蕭臨危。
好像自他們年幼初見起,他與滿腹城府的蕭臨危便相隔猶如眼前滔天火海。
也正是他這道似永遠都不會將蕭臨危收留于眼底的視線,曾惹得蕭臨危在不甘之下,強行在他肩后刺下了自己的大名。
要他即便回了南隗,也銘記他給的恥辱。
他確實沒有忘記。
“……”
良久,見蕭臨危沒再說下去,厲云埃終于低垂了眼。
靜靜蹲下來,輕顫的指尖早已泥濘,一顆顆撿起滿地狼藉。
無疑又引來蕭臨危不屑般的冷嗤。
“王上。”
卻不待蕭臨危再說什麼,一疾影驀地縱身而來。
是玄薊。
曾隨蕭臨危前去南隗的親信,也是江惡劍初在金羽驛醒來時,與蕭臨危談話之人。由于同遭烏玨咬傷,雖已恢復,但至今臉上仍毫無血色,像蒼白羸弱的鬼。
他眼下仍身著煉丹司的黧衫,儼然事出緊急,直奔蕭臨危身旁,刻意壓低嗓音。
“丹引被盜了。”
丹引——自是煉丹最關鍵的引子,可以是任何事物,如在北州尋常可見的香料、毒蟲,也包括一些其他動物的血,或者人血,還有兇殘的,會直接以活人做引。
而煉丹司丟失的,實際是用江惡劍的血與其他所需材料嘗試許久才得以成功的一顆香丸,本欲作為新的丹引,誰知就在剛剛逆云帳被炸毀間,不翼而飛。
蕭臨危聞言猛然抬眸,陰鷙朝司韶令離開的方向看去。
“立刻封鎖南北庭出入口,你帶三百飛隼兵去南庭西門,攔下青鄴敕風堂二人。”
自蕭臨危繼位后,北州兵力如今主要分屬蒼鷹、白鳶、云梟、飛隼四營,其中蒼鷹僅受蕭臨危調遣,各個身手超群,身披隕甲可隔斷他人信香壓制,可謂刀槍不入,即半年前隨蕭臨危守在金羽驛周圍的百余精銳。
白鳶擅長騎射,兇猛剛勇,主沖鋒破陣。云梟人數眾多,且力大魁梧,近戰可以一敵百。
速度最快的,則為飛隼。
而逆云帳方一出事,丹引便同時消失不見,最有嫌疑的明顯是司韶令。
盡管二人有約定在先,但蕭臨危不會完全相信任何人。
也就在玄薊領命離去之際,他隨后看向的,是厲云埃。
“王妃剛才消失那麼久,一直留在逆云帳?”只聽他毫無避諱地徑直問道。
要不是厲云埃剛剛從火海脫險,蕭臨危最先懷疑的也該是他。
南隗不可能真的白送個王妃給他,他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厲云埃突然扭轉態度,不僅迫于圣旨,定還有其他緣由。
而無論是南隗還是青鄴,一直對北州最為忌憚的,唯有洗骨丹。
他當年煉出成丹一事,既然青鄴王能派出江盈野來奪,南隗皇帝未必毫不知情,不過是為著平息邊境戰亂佯作未見,暫時與他聯手。
半年前,他借著那幾名在南隗境內遭害的北州鬼士提出聯姻,表面看來是他既鏟除了異己,又得了南隗勢力的支持,好處皆在他手,但實際上,南隗也恰好能夠讓厲云埃來此時刻掌握關于成丹的一切行動。
他和厲云埃,終各懷心思。
所以這次丹引遭竊,除了青鄴安插于此的細作,相比司韶令而言,反而厲云埃的動機更充分些。
“是在逆云帳,沒有出去過。”
氣氛僵持間,厲云埃已暫停下手上動作,抬頭篤定答道。
“一個人?”蕭臨危又問。
“嗯。”
“脫了。”
“……”
隨著蕭臨危突兀的一句,厲云埃眉頭微動,一時沒有回應,也沒有動作。
火勢已在眾潛火兵的控制下漸弱,不時飄溢的硝煙味道卻好似更烈,熏得所有人氣息焦灼。
跪了一地的侍奴更誰也不敢在此刻亂動一下,恨不能將自己埋進塵土。
“要本王親自動手,還是其他人?”蕭臨危緊盯厲云埃愈發凜冽的臉,像是也在努力壓制內心暴戾,“若丹引不在王妃身上,本王自會允王妃回去。”
“……”
厲云埃便默不作聲地停頓片刻,終于站起身。
覆滿泥土的掌心倒是沒再猶豫,平靜將披在身上的外袍拿下,奈何無人敢起身接過,他放在臂彎小心攏著,又去解了腰間泛著冷光的翡色帶扣。
松開緊扎的束帶,手上還算穩當地將衣物慢慢脫下。
直至他削瘦的肌骨挺直而立,即使沾了少許指間臟污,依舊霜白如月,腹背露出幾道已極為淺淡的疤痕,悉數是他年幼被擄來北州作為奴隸時受下的鞭傷。
他仍沒有遲疑,幾指搭向身下僅剩的遮擋。
正面不改色地欲扯下時,卻聽蕭臨危冷聲道:“不必。”
“把肩上的拆掉。”
于是厲云埃一頓。
當然聽出,蕭臨危指的是他常年以布條纏覆的地方。
是他肩后的刺字。
就連當初蕭臨危因隱息丹被調換而發情的那七日,他同他無數次密不可分,抱他至最深處,也不曾挪開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