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艱難喘息著,仍依稀可看見,江寨覆滅那一日,心中早已死去的瑟瑟身影跪在雪中頭破血流的乞求;看見他被迫灌下洗骨丹化為地坤后周遭肆無忌憚的侮辱;看見他百般俯首,摧碎自尊,最終沒能從他所救過的人們手中,求回一線生機。
看見江盈野臨終前,駭如厲鬼的咬牙切齒。
——這就是你妄想與我劃清界限的下場,你這孽子,連去九泉之下見你娘的資格都沒有,她當初就不該冒死生下你!
于是恨意決堤,又灼灼化作滔天火舌,卷起摧枯拉朽的殺念。
江惡劍忽然抬起頭,目光瘋桀地看了司韶令一眼。
一雙凄厲眼眸充斥血絲,看得司韶令神色瞬時收緊。
緊接著在江惡劍猝然一掌翻涌,朝陶恣迎面落下的霎那,司韶令向來沉靜的視線也崩裂于咆哮朔風里,下一刻,略染急促的頎影已如破竹之勢騰涌而至。
堪堪接住與陶恣面頰僅有咫尺相隔的戾掌,任由掌間殺機逬散,強行與江惡劍十指交錯并攏,載著他整個人朝旁處翻滾數尺。
“江惡劍!”
自顧不得拂去沾滿發絲的污雪,司韶令用力將劇烈掙動的江惡劍壓在身底,竟也耗費大半氣力,才勉強按住他另一側暴戾不已的手掌。
“你先冷靜些——”而明顯因江惡劍此番抗拒超乎所想,司韶令緊蹙的眉間也映出些許猝不及防的狼狽。
誰知他話音未落,江惡劍卻再也忍不住悶在喉間的一口腥甜,仿若糅雜極致苦楚的鮮血剎那嘔出,更有星點濺在司韶令驀地發僵的唇角。
只見他沖司韶令目眥欲裂地啞聲嘶吼:“司韶令!你殺了我!”
“你今日不殺我,那我遲早殺了他!我說過我不救他,你為什麼一定要逼我!”
“你若是恨我,就算我求你,我求求你,你現在就殺了我!”
“我江惡劍除非死,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救任何一個人!”
一聲聲厲喊像遍體鱗傷之下已無出路的困獸,逢人亂吼,只求有人能夠立刻讓它解脫。
于是司韶令看著身下人撕心裂肺的絕望,在他僅剩灰黯的眸中更格外的悲戚,倏然怔愣住。
即便他心中信念始終巋然如山,此時此刻,心尖也像是綿綿密密地,陷入了迷茫。
無法否認的是,他的確帶有些許對陶恣的私心。
他在擎山看著陶恣長大,心知那少年并非奸惡之徒,只因一夕喪父被仇恨蒙蔽,才變得行事偏激沖動。
他逼迫江惡劍救他一命,不過是想在整治他愈發嬌縱的脾性之余,也希望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他至少不再對他刀劍相向,鬧出不必要的事端。
至于,除去這一星半點的私心之外……
“呆狗……”
司韶令忽地垂頭與胸膛仍激烈起伏的人額頭相抵,無聲呢喃了一句。
——我想救的人,從來都是你。
——我想要你活過來。
若他生而隨性涼薄也便罷了,可司韶令偏見過他原本粲如朝陽的樣子,知曉他最初的內心究竟有多柔軟,比他見過的任何人,比他自己,都要好。
以至于明知他五年前定然經歷過世間最徹骨之寒,也想逼他放過自己,放下那座由累累凍土與利刃堆砌的,看似刀槍不入的孤壘。
無論慈劍抑或惡劍,實際皆無所謂,他只希望他活得像個有血有肉的人。
而非卑微強逞的瘋狗,心中徒剩荒蕪。
但可惜的是,他終究操之過急了些。
竟讓他承受這般痛苦。
“司韶令——”
便在就江惡劍不死心般再聲嘶力竭地催他動手之際,天光驀然被頭頂遮下的陰影悉數覆蓋,將他這仿若暴露于驕陽下的惡魂緊抱入懷里。
江惡劍下意識的想要掙脫,卻又忽覺額前那片曾讓他叩碎了一地尊嚴的刻骨疤痕間,被出其不意地以薄唇輕碾。
盡管宛如蜻蜓點水,但這一次,的確是親吻。
“你不想救,日后再不救了。”
第18章 鬼士
——你不想救,日后再不救了。
司韶令這一句話說得極輕,像是也透支了他全部的氣力,伴隨清風掠過梅林,將杳杳香冷吹入了江惡劍暴烈燒灼的肺腑。
那是此時此刻,唯一能將跌墜血海的江惡劍一點點拉扯出的,獨屬于他的天乾氣息。
江惡劍怒睜的眸底終逐漸冷卻,崩塌為齏粉的神志稍微聚攏,滿腔苦痛平息,只剩唇角殘留的猩紅,隨他一呼一吸而茫然地顫動。
久久才回過了神。
他微偏過頭,瞇眼望著云層罅縫中漏出的久違日光,像是仍有些忐忑地,又嘶啞著確認道。
“你說的話……當真?”
“當真。”想不到耳際傳來的回答篤定而迅速。
“……”被及時安撫的胸腔與發絲間糾纏的冰雪一起奇跡地消融,江惡劍在這突如其來的平靜過后,忽地有些沉默。
急于抓開腦中亂糟糟的一團迷霧,也便忽略了司韶令的欲言又止。
無疑,司韶令眼下最想知道的,是五年前那一日,他猝不及防被江盈野拆穿身份,身心俱毀遭囚于地牢內的同時,究竟在江惡劍身上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