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卻搖搖頭,憐憫道:“她是像我母親一樣的可憐人。”
想起自己可憐的母親,她的眼底又覆蓋上瘋狂,“所以說愛是一種瘋病。”
他沉默著。
在這一點上他們很容易達成共識。
愛,就是一種瘋病。
女孩見他不說話輕嗤一聲,“勇士阿斯托爾福為了拯救奧蘭多,乘著希伯來先知以利亞的火焰車到達了月球,他在月球上找到了奧蘭多的理智,從此奧蘭多不再病態迷戀公主安潔利嘉。”
她說的是詩歌圖書里的內容。
他便道:“他自由了。”
女孩沒有看他,眼底還是空無一物,只是微微泛起微笑,“是的,他自由了。”
說到自由的時候,她的聲音都輕快了,像是蝴蝶煽動翅膀的聲音,卻搖搖欲墜的,好像隨時會被折斷、跌落。
女孩的眼里泛起光芒,“月亮上或許有另外一個國度,不僅能找到理智,還能獲得幸福。在那里,人們永遠都會保持理智,不會得瘋病。”
月亮上?
客觀上月球并不適宜人類居住,況且他向來不相信神話故事,也并不覺得那里會有什麼。
他沒有說話,女孩只是瞥了瞥嘴,并不在意他的看法。
她的眼底是對一切的滿不在乎、舉世清醒的沉穩和歇斯底里的瘋狂。
從他了解一來,她一直就是這樣,目光專注而幽深,似乎連別的任何東西都不放在心上。
有時候她的眼神會讓他害怕。
那是比母親的眼神更陰沉的眼神。
母親還是離開了。
疾病纏身,壓力環繞。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折磨讓她很快就不堪重負地倒下了。
她撒手人寰的那一刻也只是望向門外,沒有看他一眼。
在她的葬禮上,他一滴眼淚也沒流。
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更多的是巨大的茫然和無措。
他一眼望過去,竟然不知道未來道路的盡頭在哪里。
今后應該怎麼走?
他努力地想啊想啊,卻發現腦子里一片空白,任何有用的信息都提取不出來。
往來的人指責他沒有心,是天生的壞種,盡管這些人擦去靈堂前的眼淚后轉身就收起了所有表情,只管整理好衣服借著去奔赴下一場。
他看到人們漠不關心的臉,看到他們掩藏在痛苦面具之下的不以為意。
他甚至覺得他都能猜到他們在想什麼,也可能是幻聽吧,他精神恍惚,已經分辨不出來了。
——“啊,吵死了,誰哭得這麼難聽?”
——“什麼時候結束啊,我都哭不出來了。”
——“平時沒什麼聯系,現在就知道邀請我過來了,真是晦氣。”
——“外面看起來這麼陰森,里面熱得跟蒸籠一樣,真是服了,早知道剛剛在外面多站一會再進來了。”
——“這麼年輕就沒了,留下個孩子怎麼辦呢?”
……
靈堂滿是喧囂和嘈雜,談話聲、唏噓聲和哭泣聲,構成地獄繪圖。很快有來唱靈的人進來,嘴里振振有詞地念著經書。
每個人路過都會瞥他一眼,隱約他聽到有人說:這就是那個怪小孩。
他沉默地看著一屋子攢動的人頭,他們的臉上都掛著悲傷的表情,密密麻麻的,就像是面具的盛宴。
如果他也裝出同等痛苦的模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向別人痛述賣慘,或許也能喚起一兩個人的同情。
可是他現在很可悲地發現,除了跟女人如出一轍的麻木表情,他已經什麼都做不出來了。
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可能因為知道他的語言文字并不能準確描述他的經歷,也可能是知道世界上沒有人能感同身受。
他對任何人都不敢抱有期待。
他的麻木讓來人避之不及,躲在以為他聽不到的地方,驚恐地問:那個小孩怎麼回事?
——誰知道呢,今天一天都沒哭過,跟來討債的惡鬼一樣!看得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討債……嗎?
他笑了一聲。
父母留下了一筆巨額債務,他無力償還,因此他只能也放棄了繼承權,以此來規避債務。
他很快就被勒令搬出了小宅子,被親戚像是踢皮球一樣踢來踢去。
沒有人想多一個非親生骨肉的拖油瓶,尤其是那還是個“沒有心的壞種”。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領。
他想要拋開一切融入新的家庭,但是他已經是殘缺的了,無法融進任何地方。
殘缺的……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形容自己。
但是他確實感覺到自己的某一部分缺失了,是情感,是同理,還是其他……?
他也不知道。
在疲倦到無法入睡的時候,他抬起頭看向月亮。
皎潔的月亮高高地懸掛在幕布上,神圣而潔白,似乎帶著沉靜的憐憫,又像是沒有任何感情。它日復一日地高懸著,估計把世上所有喜怒哀樂嗔癡都看了個遍吧。
就像一個審判者,能輕易地審奪人的一生,分辨出骯臟和罪惡、卑劣和惡濁、污穢和不堪。
他伸出手展開五指,試圖擋住面前的月亮。
他不敢直視月亮,因為他是有罪的人。
但是月光是擋不住的,像是水一樣柔軟,靜靜地流淌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