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定站了好久,他意識到丁昭的確走了——設想過這個場景,或者說,這是預料之中最應該發生的場景。
合理的。他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解釋,事實不會改變。他確實讓丁昭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痛苦。對方丟下的東西,他現在再拾起,想要重新交付那顆真心,丁昭不要也很正常。
心的反應最直觀,連鎖反應至全身上下每根骨頭錯位般開始痛。
再度接受感情的認知,五感也敏銳許多。程諾文蹲下,手肘抵在胃上。四十度泡盛的威力到訪,忍到現在已接近極限,回去吃止痛片也不知道起不起效。
手術之后,他將煙酒都戒了,煙灰缸都一齊進了垃圾箱。擺脫這些依賴,程諾文的每天非常清醒,副作用除了開刀遺留的傷口疼,就是在清醒的狀態下不斷重復某個心理路徑:他將自己放在填充追悔莫及的游泳池中來回折返,時而沉下去,切身去體會窒息時刻。
這麼疼,這麼難以忍受的過程,丁昭早已體驗過。他比程諾文沉得更久,透過水面向上望,自己正站在泳池邊。他是那個摁著丁昭的頭進游泳池的始作俑者。
肩膀上挨了一記,程諾文移開手臂,看到一瓶礦泉水滾到自己腳邊。
仰頭看,丁昭拿著另一瓶水。沙灘邊有個自動販賣機,他回到程諾文面前,垂眼俯視。
海邊的審判場,祈盼緩刑的罪人,陣陣浪聲似鐘聲。
“有胃潰瘍就說,不能吃辣不能喝酒,說啊。念得好聽,‘表達真實需求’,你現在又在搞什麼?說得到做不到那一套?”
“不是,”程諾文怔了怔,“一點點沒關系的。
”何況是幫你。
丁昭一句臟話咽回去,“還騙我?現在要有人出來看到你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打你。”
“你要是想打我也可以。”程諾文立即說。被揍一頓,他歡迎。
“打死你有用我早打了。”
“……”
多說多錯,他默默撿起礦泉水,擰開瓶蓋。
丁昭冷不防問:“徐家匯的天主教堂,你是那麼想的嗎?”
是。程諾文匆匆喝兩口水,慎重地將紙遞給丁昭。酒店配備的白色信紙,密密麻麻全是手寫字,折痕多,汗水沁濕不少地方,暈開一團團,字體如尸體,亂葬崗一般。
丁昭借著月光速讀一遍,開頭兩段,如程諾文念的沒有差別。
他抬頭,很快地看了程諾文一眼。
程諾文以為他想提問,心里還在悄悄準備,卻見丁昭面不改色將那張紙撕個粉碎,手一揚,全都扔進海里。
大自然最無情,一個浪打來,將凝聚某人三天的心血盡數卷走。
“難受嗎?”丁昭問。
程諾文近乎失語,他暫時失去了知覺。
“這里。”
丁昭手按到他胸口,“呼吸不上來,動也動不了,有人敲到你心口發麻——被傷害就是這種感覺。到最痛的時候,你還會覺得那麼難過,不如不要活著好了。”
程諾文心跳變慢,丁昭收回手。
“倫敦回上海的十四個小時,我就是這樣過來。所以你想我怎麼做,程諾文,要不你告訴我吧。”
那只手送他下游泳池。真正的窒息原來是這種感覺,喉嚨擠不出一個字,他似乎成為那張紙的碎片墜入海中。
程諾文的十分鐘,彌補不了丁昭的萬分之一秒。
對不起。對不起。心中說過無數回貶值的道歉——沒用的歉別道。
他曾經多次告誡下屬的這句警示,如今全部回報在自己身上。
遠遠傳來聲音:“小昭?”
有同事喝多出來散步,見到沙灘上的兩個人。月光單給丁昭一束,他佇立,看向對面重新落入陰影的人。同事瞧不清,試探著喊:“小昭,是你嗎?旁邊那人誰啊?”
接著疑惑問:“在打架嗎你們?”
丁昭給那邊揮揮手,意思我們沒事,將同事趕走。
他低頭看手上的水瓶,慢慢剝去上面的塑封紙。
“程諾文,你感情上生病,換一個人,可以同情你,但我做不到,你讓我也生病了,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好了沒好。每次看到你,我都會想起那些事,甚至出差坐飛機的時候,我也會想,一分鐘不敢睡,怕做噩夢,會驚醒嚇到自己或者別人。”
“所以同樣的感覺,我不想再來一次,”他頓一頓,“我不確定再來一次我還能不能撐過去。”
感情不是開關,按一下,自動免疫一切。醫生對程諾文說過,他的自我暴露也許換不來任何回報——最不該傷害的人,他傷害了。種下的惡果長出的只有倒刺,輪到他被刮傷、持續流血,非常公平。
“你不用……小昭,你不用。你很好,是我不好。我不是要求你給我機會,也不是希望你原諒我。”
程諾文低聲說:“你付出太多,從現在開始,你什麼都不用給我,換我來,我——”
“你說得好輕松啊。”
丁昭打斷他,“換你來做什麼?怎麼做?靠嘴說嗎?以后你哪里做錯了,再拿張紙對我念嗎?十分鐘不夠,就二十分鐘,半小時,兩個小時,還是更久?我呢?每次我都要聽嗎?”
他越說越快,情緒不復平穩。
遲來的憤怒讓他激動到幾次差點咬到舌頭,程諾文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