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諾文今晚倒是現身了。多日不出門,比起整日在外上天入海的同事,他那張臉要白上幾個色號。此刻語氣極嚴厲,手下的阿康聞聲抖了抖,哈哈干笑兩聲,放開丁昭,“我們逗小昭玩呢……”
丁昭目不斜視,拿紙巾擦掉灑到身上的酒,說我出去一下。
他出門,徑直往海邊走。沖繩的冬天依舊溫暖,海風吹在皮膚上都帶著微微熱度。
半夜來看沙灘,只有白沙大海的正常景色。邊曄也不知道從哪里搜集到的過時信息,夜光沙灘大都是用涂料搞出的噱頭,不環保,酒店早已棄用。
唯一會發光的是不遠處的小型教堂——酒店真正的特色,看手冊說是婚禮勝地,一條步道蜿蜒入海,柔光燈映襯下的白色建筑精美得像巨型藝術品。
誓言交換時能聽見海浪聲,在這里結婚應該相當浪漫。丁昭挑個好的角度坐下。前兩天與同事經過,他這麼說,對方聽后大笑,說小昭,你也太old school了,現在哪里還流行在教堂宣誓,連結婚的觀念都淡化啦。
手機有消息提醒。郝思加發來幾張照片,慕尼黑還是下午,他正和白睿德逛集市,挑選一棵最好的冷杉做圣誕樹。
他挑剔,要麼嫌這棵瘦,要麼嫌那棵歪。
丁昭問:玩得開心嗎?
還行,你呢?
不開心。
對面停了十幾秒,即刻一個語音電話進來。郝思加讓白睿德離遠一點,他跑到安靜的地方,等丁昭接通,上來就是一通問題:“你干嘛啊?迷路?護照掉了?還是有人找你麻煩——說話啊!”
教堂在燈光中投下陰影。他就是老派,不喜歡虛虛實實,要一切都清楚。
明明很容易做到的事情,為什麼大家都不愿意去做?非要疊上那麼多層模糊的濾鏡,讓最本質的東西疲倦于試探中。
有人與那片陰影重疊,遠遠向他走來。丁昭瞇起眼,對方的身影逐步清晰。
他對郝思加說:“沒事,我打錯字,先掛了。”
無人騷擾,他不介意在這里坐一整晚。有人,還是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就另當別論。
“丁昭。”
程諾文喊住他,“能不能占你一些時間?”
“你想談工作?可以發郵件給我。”
“不是。”
程諾文走到明亮處,那張臉不再被陰影遮擋。原來不是紫外線格外開恩,他面色呈現一種不健康的蒼白。
他手心攥著一張紙,捏得非常緊,“我有話想對你說。”
說什麼?多擠出兩句對不起嗎?丁昭升出一股強烈的厭煩,“我不想聽,也沒義務聽。”
“十分鐘,”對方急切道:“十分鐘就好。”
十秒都嫌太多。丁昭回過身,“‘有話和我說’?避開兩個月,現在突然找我,程諾文,你是不是覺得這樣一來一回耍我好玩?別以為你今晚替我擋酒很偉大,你開不開刀、多喝兩杯會不會死,和我沒有關系。”
“你怎麼知道我開……算了,那個不重要,”他努力維持語氣穩定,“這段時間我避開你不是為了耍你,是因為我不想在自己還沒有確定清晰的認知前來打擾你。”
“那你現在在干什麼,逼我在這里聽你說話就不是打擾了?”
程諾文暫做沉默。他別過臉,手按住左腹,很慢地吐氣。
丁昭冷冷道:“那半杯不管你喝掉還是倒掉,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作用。我沒求你。我不欠你。
”
“我明白。我考慮了很久,我不會再試圖改變你和你生活,你……不需要這些。需要改變的是我,一直是我。”
他閉一閉眼,誠懇問:“只用你十分鐘,最后一次,可以嗎?”
海灘無人到訪。夜晚漲潮,海浪拍打岸邊,幾乎與心跳同頻。
許久過后,丁昭說:“你還有九分鐘。”
程諾文仿佛獲得暫時的赦免。謝謝,他輕聲說,撫平那張皺巴巴的紙,“這兩個月我去看過心理醫生,他建議我,如果有些話沒辦法直接說出口,可以試著先寫下來,所以我寫了。”
“八分鐘,你不會想讓我一個個字讀過去吧。”
程諾文搖頭。兩個深呼吸過后,他下定決心,念道:
“——實在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寫,這是第十二遍整理開頭。醫生說一開始是會這樣,像小孩學走路,只能慢慢來,一點點記錄當下的感受。
“我的房間,望出去有座教堂,上面是尖頂的十字架。有次遛狗,我們一起走到徐家匯的天主堂。外面有新人拍婚紗照,你突然對我說,要是能在這麼漂亮的地方結婚,感覺一輩子都不會舍得分開。我沒回答你,現在可以寫下:那時我竟然和你想得一模一樣。
“為什麼當時不說?仔細想,是因為如果我說了,你肯定會追問我很多問題,有些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有些我也不敢回答,所以不說比較方便。你那麼認真,很多時候,你都表現得很直接:你必須知道那個答案,或者說,你要求我說出那個答案。我卻只能逃避。
“這麼寫了,才發現類似的瞬間太多,搞得我腦子太亂,選不出接下來該寫哪一個。
只有一點是明確的,我不想再遮遮掩掩,讓這種瞬間變得更多。從現在起,我需要清楚我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然后學會向我信任的人表達這些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