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母啞然,很想說什麼,但她也見識過了云曳濃烈到偏執的感情,擔心一個不留神,再刺激到云曳。
只能又一次苦口婆心道:“去試試走走吧,多去散散心,和年輕人交流,別老是宅在公寓里啦。”
云曳溫柔地答應一聲:“伯母,我明白了。”
陸母一聽他說這話,就明白,云曳還是在敷衍她,并不打算改變。
陸燃灰死后,真像是把他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一并燒成了灰,從此對一切其他事物都漠不關心,活像一具行尸走肉。
人活著,應該往前看,這個樸素淺顯的道理,陸母都懂。
偏偏云曳甘之如飴,寧可永遠把自己困在以陸燃灰為名的牢籠里。
這孩子在某些時候,固執得讓人害怕。
陸母長嘆一聲,默不作聲地收攏了圍巾。
太陽徹底墜入地平線,視野慢慢暗下來。
在院子里閑逛的時間差不多了,云曳推著陸母往回走去。
輪椅滾過石板磚,軋出規律的輕響,兩旁傳來不知名小蟲窸窣聲。
泛涼的秋風里,陸母出神地望著沉沉黑夜,滿頭華發如霜。
她冷不丁低低出聲:“小云。”
“你說老實話。”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不會……立刻去找燃灰?”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云曳卻像是已經設想過無數遍那樣,微微一笑,輕聲說:“不會的,伯母。”
“我哪里敢死。”
云曳不害怕死。
死亡,是最簡單不過的事。
甚至對他而言,死亡是解脫,更是恩賜。
云曳無數次想過去找他,可他不敢。
他害怕自己贖罪贖得還不夠,等下去了,陸燃灰還是不肯原諒自己,不肯見自己,該怎麼辦?
云曳不敢死,于是只能自我厭棄地活著,想用自己的余生償還罪孽。
但他不知道該怎麼贖罪。
陸燃灰和自己糾纏的那段時間,既沒有要過錢,也沒有要過權。
他只想要一顆真心。
所以云曳對陸母好,想方設法來彌補自己的虧欠。同時,他以陸燃灰的名義做了無數慈善事業。
但就算做再多的善事,換來再多虛名,這也不是陸燃灰想要的。
云曳熟練地咽下喉間泛起的腥甜氣,忍受著胃部再次痙攣的劇痛,臉上帶笑,眼神卻像是在哭。
更何況……他已經不在了。
-
也許是陸母冥冥中的若有所感,才問出了最后那個問題。
自打那天之后,她的身體就迅速衰敗下來。
不過她前半生過得太苦,底子早就虧空垮了。能健健康康,無病無災地活到現在,對陸母來說,已經是個奇跡。
云曳當然想盡一切辦法去挽留,但自然衰老的規律并不是可以違背的。
最后的時光,陸母躺在病床上,儀器滴滴滴地響作一團。
云曳面色蒼白,眼神卻驚懼慌亂,拼命打著一個又一個電話。
他掌控云氏多年,盡管平時的氣場再怎麼像陸燃灰,在這種緊要關頭,掌權者的威壓驟然爆發,把在場的醫生護士都嚇得像小雞仔。
陸母望著這一切,像是終于積攢起了一點力氣,聲音微弱地開口。
病房里明明是一片混亂,云曳卻硬是聽見了她的聲音,疾步走到陸母床邊,半跪下來。
陸母溫和地看著他,好半晌,用盡全力伸出手,摸了摸云曳的鬢發。
人心都是肉長的,這麼十年下來,她早就把云曳當成了自己半個兒子。
陸母插著鼻管,費力開口:“我……先去找燃灰啦。”
云曳拉住她的手,瞳孔輕微地發著抖,語無倫次:“您還年輕呢,肯定還有別的辦法,我還能再想想辦法……”
陸母笑笑,費力地搖了搖頭,意思很明顯。
她用幾不可聞的氣音道:“好好活著,他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其實……我早就不怪你了……”
“他肯定也……也一樣……”
云曳驟然一僵。
好半晌,他攥緊了陸母的手指,攥得很緊,哽著喉嚨問:“……真的嗎?”
像是那個童話里擦亮火柴許下愿望的小孩,生怕自己聽到的,只是一觸就碎的海市蜃樓。
陸母用盡最后的力氣,朝他微微眨眼。
云曳呆呆地看著她,猝不及防滾下兩顆眼淚。
自打十年前開始,云曳就只哭過一次。
第一次哭,是在很多年前,那個抱著骨灰盒的午后。
這是他第二次哭。
先是噼里啪啦往下掉眼淚,緊接著,慢慢演變成崩潰的嚎啕。
像是要把這十年的份兒都給痛痛快快地哭夠,向來穩重的云氏總裁趴在床邊,嘴里的聲音是像個孩子失去了最心愛的東西以后,天塌一般的嚎啕大哭。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陸母很想幫他擦擦眼淚,卻沒了力氣,只能吃力地用口型道:“傻孩子。”
然后帶著笑,慢慢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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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母的葬禮結束,云曳帶著她的遺物,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陸母的遺物很簡單,絕大部分其實都是陸燃灰的。
現在兜兜轉轉,又全都回到了云曳手里。
除此之外,屬于她自己的東西,只有幾張模糊的老照片。
照片已經泛黃,上面是小時候的陸燃灰。
那時候的他虎頭虎腦,很是可愛,被陸母摩挲了太久,照片邊緣都隱隱破損。
云曳曾經看過,但當時只看了幾眼,就又還給了陸母,還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