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舉報理由對于整部電影來說不是處心積慮的毀滅式打擊,卻仍然詭異得讓人摸不著頭腦。更別說它引來了后續一系列的“整改”,迫使宋見青頓足不前。如果云釅真的想要毀掉他們的心血,會有無數種方法任他選擇,這也是宋見青幾年前根本想不通的一點——如今終于解開了謎底,如果不是今日機緣巧合他猜到這點,或許云釅在找到所謂能夠佐證他所言的“證據”之前,都不會向他訴說真相,無論他曾陷入什麼樣的絕境。
宋見青能明白為什麼他會選擇這樣做,就連之前云釅編撰的謊言都比現實溫和數百倍,沒有那麼難以接受。
為什麼舉報電影,看上去好像是不難解釋清楚的陳跡,而實際上真相是需要揭開他難得愈合的傷疤才能窺見的血腥,反復斟酌,提心吊膽會耗盡一個人的力氣。他不敢妄斷別人對自己信賴的程度。
心頭積壓許久的往事驟然被提及,云釅那略彎的睫毛在不經意間發著顫,心跳錯了一拍,失了血色的唇角緩緩提起,無聲訴說著一千多個日夜來他備受煎熬的無奈。
他雙眼緊閉,平復著洶涌的情緒,良久平靜地說:“他覺得我瞞著他和你交往是我對他的背叛,要我毀掉我們共同的事業......把柄在他手里,等我意識到無法反抗時已經太遲,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了。”
他只用這麼一句話概括痛苦,讓人難以想象當時不得不邁出那一步時他心中的艱辛絕望,斟酌再三,選擇了最不傷影片根本的方式。
來龍去脈被講述清楚,兩人都靜著,遲了許久的真相震耳欲聾。
宋見青的大腦一片空白,后知后覺,回憶撥回許多年之前,這與他所猜測的基本無二。
在這種時刻,他想起來的竟然是云釅在獨墅湖教堂里說的話,遲緩又疑惑地問道:“所以,當時為什麼在婚禮上看到了我,卻不來找我?”
他們已由牽手逐漸變為擁抱,兩個傷痕累累的人努力將破碎的心彌補完滿。只要云釅再向前一點,一點點,這個與所愛之人的擁抱就觸手可及。
今天無論是接收還是輸出的信息量都是巨大的,這讓他感到大腦一陣疲憊,頭暈目眩,只想把腦袋埋在宋見青肩頸處稍微休息片刻,倦鳥渴望歸林。
這樣說話的聲音悶悶的,不清透,卻并不影響交流,像是直接從心臟散發出的電波,引發強烈共振。
跨越了將近十年的命運訴說環環相扣的光陰,把干涸枯竭的泉眼再度轉生。
云釅闔上雙眼,小臂慢慢摸索著把宋見青抱住:“我怕我當時就要忍不住告訴你,我愛上你了。”
作者有話說:
小情侶解開一些心結(對手指)
第105章 石榴顏色
云釅的發絲偎在宋見青的肩頸處,雙臂環繞著他灼熱的身體,無所保留地把自己呈現在他眼前,把骯臟陳舊的秘密悉數剖明,周身粘稠緩滯的液體終歸散去。
一千多個日夜前,他迷惘朝看不見的未來抬高幾寸槍口,食指骨節摸索冰冷漆黑的扳機,微抖。
直至今日,那顆子彈依舊呼嘯著。
擁抱短暫而又有力地成為了無助者的避難所,他把一切被淚水洇得濕漉漉的故事攤開暴曬于烈陽下,接受宋見青所有審視,得到信任。
他想起講述十八世紀亞美尼亞吟游詩人的蘇聯電影,謝爾蓋·帕拉杰諾夫,《石榴的顏色》,那是一次對于詩意精神的朝圣膜拜之旅。里面的小孩站在塔頂身邊曬著皺巴巴的書頁,它們被風掀得嘩嘩作響,一旋就是幾十頁。
許多年之前,他們有一門選修課名為藝術賞析,瀏覽課件時,見到過日本陶瓷造型家高橋邑木的作品。那是一顆顆極端丑陋而又華美壓抑的心臟,擁有與肉體器官黏膩觸感截然相反的光滑,短而錯橫的動靜脈血管凸起,切面整齊且流暢。寶石鑲嵌在形狀不規則的心室外壁,宛如擠壓到極致后不堪重負爆裂開來的魚卵,猙獰,鼓脹。動物被殺死后血液干涸的紅、掛滿海洋垃圾的珊瑚群的藍、令人望而生畏的青灰蒼白,這些驚心動魄的顏色最能詮釋它對人視角審美的侵略。
他見過許許多多描摹心臟的畫作與雕塑,卻覺得這些令人幾近窒息的作品最接近“現實”意義上的心臟。心尖切跡上面有珍貴優雅的珠寶,有新發于硎的鋒利觸角,解剖明晰出了對于身體不同層次的感知。
當他因宋見青感到心動,當他因宋見青感到心碎。
下腔靜脈往往被替換為一顆神色吊詭的眼睛,形狀扭曲,直擊腦髓深處,像深海中遨游的烏賊。
那些不寒而栗的畫滿接連閃爍在云釅面前,他不自覺又收緊了懷抱,汲取宋見青身上的溫度。他想,自己的胸腔中必然無聲無息承載著這樣一只怪誕的烏賊,時不時便用柔軟無骨的觸角摩挲緊纏,在震顫訝異時,會用墨水將整個海底染得地動山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