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想法令他不自覺情致低沉,宋見青在一旁覷著他的表情,不動聲色地開始找補:“其實我也沒去過很多地方。”
果然,聽完他這樣說,云釅的表情好了那麼一點點,最起碼不像剛才,眼睛中蘊著的盡是失落。
于是宋見青開始變本加厲胡編亂造:“小時候沒那麼多時間去玩,不是忙著學習就是打工,自以為是補貼家用,實際上還不夠我媽買一件衣服。”
他的話聽上去是發牢騷,云釅小心翼翼地詢問:“那你后悔麼?”
年紀偏小時人們總會不約而同犧牲時間去換取少得可憐的金錢,并且沾沾自喜,然而回過頭來才納罕,當時的自己怎麼會這麼有拼勁。
然而說后不后悔是沒有意義的,每一塊記憶都儲存在他們該在的時光中,一塊塊堆疊構成無可更改,無可懊悔。
樹下,一團葉片匯成濃綠色的湖懸在枝頭,宋見青倏地頓住腳步,定定地看向他,像是企圖從中挖出點什麼般:“后悔。”
云釅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他原以為自己對宋見青還算了解。
于是他變得沮喪。他有這樣改不掉的小毛病,一旦發現事情與自己所想不同,就容易產生心理落差。
如果是初墜愛河的情侶相處時發現真實的地方與自己想象中的差異,那幾乎是促進情感升級的甜言蜜語。促進更深入的交流是幸福的,對他們而言。
而對于云釅來說,這不外乎是危機信號。這種差異叫他想起他們分開的三年,叫他想起當初輾轉反側下的決定,還有觸目驚心的傷口。
方才獲得的幸福尚未離去,而他已經開始舍不得。
可是宋見青在樹下悄悄托住他的掌心,不像牽手,更像是安慰。他說:“我后悔的是,如果早知道你愛吃甜食,應該多帶你逛逛的。”
云釅詫異地回應:“什麼?”
回答他疑惑的是一碗桂花鴛鴦糖粥,還有酥脆金黃的蝦餅和春卷。
粥被熬得細膩軟糯,紅豆沙細密得幾乎可以看出紋理,氤氳香氣撲鼻。云釅一動不動地看了宋見青半晌,終于情不自禁笑出聲來,亮亮的眼眸彰顯著輕松與安心:“你說的是這個?”
身處從小到大常來的店中,宋見青身上混雜的那股對故鄉莫名的抵觸與不適應消失,像是被甜粥的味道融化,變成生來難以磨滅的迷戀。于是他反問他:“不然?你以為我說的是什麼?”
他們像是用言語激烈纏斗的對手,玄玄乎乎。云釅修長白皙的手指捻著絲滑的木勺柄,苦笑攤牌:“你答非所問,故意耍我。”
宋見青沒有立刻糾正他的想法,把碗往他面前推前一寸:“要燙的才好喝。”
聞言云釅用勺盛起,小心吹涼后送入口中,唇齒間霎時彌漫起濃密的紅豆沙香氣。
他不再在意方才宋見青故意曲解的對話,畢竟糖粥溫度散去的時間,會比他們倆在一起的時間短很多。
在確保云釅喜歡這個味道后,宋見青右臂支在桌上,不無愜意地用指骨抵住臉頰,目光逡巡過四周,沒放過一磚一瓦一葉。
他開口,目光最終落在云釅挺而細的鼻梁處,徐徐說道:“我沒有騙你。”
因為他真的很后悔沒有多帶云釅多走過蘇州的幾個地方,好讓他們哪怕分開時也有許多值得掛念的東西。
他沒有冒進地把心里話說出來,藏在心中數載,幼稚忸怩,未免貽笑大方。
正沉醉于糖粥甜蜜的云釅愣住,他沒有料到宋見青又把話題扯了回來。有時不敢吐露真心,有時又孤注一擲渴望得到同等劑量的愛意,在擰巴勁兒上他們可以說是最佳伴侶吧。
他強行抑制住笑意,沒有讓情感上的拉扯受到冷落:“你生在這里,怎麼反而不愛甜?”
他攪動余下半碗豆沙,心情因為甜食而愉悅起來,自顧自道:“但是你帶我吃的東西都很好吃。”
云釅是一個從不吝嗇贊美他人的人,無論是否相熟,他對于此種相處習以為常。
“像每一滴酒回不到最初的葡萄,”宋見青沒有直接回答,因為他對云釅的喜好了如指掌,而為什麼自己不愛甜,他這樣散漫又莫名地解釋,“我回不了年少。”
溫熱的豆沙順著食管下咽,云釅抬起眼皮,濃密長睫隨他動作而動,兀然被他深沉地話攪得心緒翻騰。他立即想起自己在宋露林的婚禮上遠遠遙望的宋青,活在趙祐辰口中的那個小孩。
他們對上視線,一人沉默,一人啞然。宋見青并非有意把氣氛變得沉重,只是覺得簡嫃這句話極其符合此時心境。
于是他用膝蓋輕輕碰了碰云釅的腿,討饒,為自己不合時宜的話謝罪。
從前他覺得自己與故鄉的聯系長達十幾年,平淡無波,除卻變得畸形的親情沒什麼好再留戀的。
直至今日他踏上石橋,柳葉遞來熟悉的清香,他低頭垂目瞧去,在翡翠般的河面上尋到他和云釅挨得極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