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怕云釅不信一樣,伸著胳膊在抽屜里摸索空調遙控器,調到最低限度十六度,大有不凍死三個人誰也別走的架勢。
他知道宋見青不可能會樂意看到自己,云釅心中難免有些受傷,他垂下眼睛。
可再轉念一想,自己這比起宋見青來說,簡直不足掛齒。
他伸手拿過遙控器,將出風片上調,避免冷風對著他們吹。
蒼蠅搓手真是大自然教會給人類緩解尷尬的好動作,丁如琢順著桿子往上爬:“還是云釅你對他最貼心。”
接下來云釅和丁如琢的敘舊,宋見青一句都沒注意聽,他只覺得把場面做得太狼狽。
難堪又寂靜,沒有分毫體面。
不管是自己的形象也好,還是他對云釅的態度。多年來第一次,這是第一次他主動推開云釅的手,以前云釅是他最心愛的人,大夏天揣在兜里都怕他化了。他從不愿對云釅那麼疏遠。
可就在剛才,云釅替他擦胸口處水漬的時候,一股香氣撲鼻而來,這個味道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在大一下學期那年,他們剛在一起,舔舐到甜蜜戀愛滋味的小情侶恨不得在彼此身上烙下獨屬于自己的印記。云釅參加的社團有一項活動,他被分到和級花跳交誼舞,每次回到宿舍,宋見青都會聞到一股玉龍茶香的味道。
他覺得心里不舒服,好像自己叼回家的布娃娃被人拿走的小狗那樣失落。他憋在心里不言語,犟著說自己沒事,可忘記戀人都有讀心術。在云釅“三天不說話”的嚴酷刑法下,宋見青招了,說完耳朵就紅透了,覺得自己很丟人。
可他沒想到,第二天云釅就退出了社團。本來已經占用一學期還多的時間,現在退出,一個學分也拿不到手。宋見青懊悔無比,可云釅在他眉間印下一吻,鄭重其事地和他說:“讓你不高興的事,我都不做。”
這承諾如今想來多麼諷刺,宋見青記得當時自己第一次走進奢侈品店,兜里揣著自己打工半個月的錢,給云釅買了一瓶香水。Loewe 7 Anonimo,酸澀鮮橙與清涼泛苦的雪松混在一起,加以乳香調和。
宋見青滿懷憧憬朝云釅獻禮時,支支吾吾地說,這是我心中最符合你的氣味。
他沒想到云釅竟一直用這款香水直到現在。
大腦下意識的應激反應或許會替這顆死有余辜的心臟打掩護、開解罪名,可普魯斯特效應會一秒把記憶帶回熱戀之河。
剛才那瞬香息仿佛生生撬開宋見青的心門,趁他不曾防備便鉆進角落里躲藏,叫宋見青不得不受抽筋刮骨之痛將它揪出。
人所有的器官都會有記憶感知。他此時此刻就坐在云釅的旁邊,他聽到云釅的聲音,可他們之間的隔閡一遍遍提醒他們,已非再是當年。
他們曾交頸繾綣,他們曾不顧一切地親吻著對方,宋見青記得,他曾抱云釅無數次在懷中。
可他們現在竟做不到對視一眼。
他攥起拳頭緊緊抵在唇邊,骨節處包裹著的皮膚都變白,好像這樣就能鎖住他無邊無際的哀怨。
宋見青無端想起他們第一次在一起過年守歲,他們走遍好幾條街才尋到一家沒關門的小超市,買了袋速凍餃子,可他們倆誰也不熟練,有好幾個餃子被煮開,肚子上裂著小口。
宋見青鼻頭一酸,當時連破了皮、沒了滋味的餃子都不舍得讓我吃的人,竟也會舍得拋下我三年。
不斷有工作電話打進來,丁如琢不得不停了和云釅敘舊的對話。
丁老板日理萬機,竟還不忘操心撮合他倆死灰復燃,朝宋見青擠眉弄眼:“哎呀真不巧,外面下雨了,”他轉頭詢問云釅,“你帶傘了嗎?”
見云釅搖搖頭,丁如琢喜出望外,恨不得化身北京丘比特給他倆一門腦門上來一箭顯顯靈:“那可淋不得雨,見青,你送送云釅哈!”
其實丁如琢知道宋見青受的傷有多重,他甚至也連帶著一度恨過云釅,恨他就這麼一走了之。
可后來他查到一些細節,發現事情真相可能并非他們所想,而宋見青昏沉半年之久,丁如琢心里明白,他沒忘掉云釅。
不管是牽橋搭線還是惹人生厭,丁如琢都不在乎,只有他這麼個局外人清楚,他們對彼此的執念有多深沉。
從電梯到樓下大堂,宋見青在前面走著,云釅默默跟在后面,沒有人主動說話,沒有人主動告別。沒了丁如琢在中間和稀泥,他們就好像陌路之人。
雨的確不小,可宋見青沒有打算和前任繼續卿卿我我。他徑直走向車庫,點火發動車準備回家,雨滴砸在前擋風玻璃上“撲通撲通”,宋見青開出車庫時無意間一瞥,竟發現云釅真準備淋著雨去乘地鐵。
他的肩膀已經完全被瓢潑大雨淋濕,襯衫挺闊的設計癟了下去,顯得人更加瘦削。
他瘦了很多,看上去比當年還脆弱,好像只需要一陣風,幾點淅淅瀝瀝的雨,最柔弱的水滴,就能把他的墨暈染掉,讓他縮回畫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