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順著賀聞帆的視線看去,熙攘大廳里毫無熟悉的面孔。
沈令早已消失在人群中,像魚沒入海面一般不留痕跡,
賀聞帆回過神,垂下眼簾。
“沒什麼,有點急事要處理,坐纜車上來的。”
結束完那場不算完全順利的會議,沈令提早回了房間。
刷卡打開房門時動作尤其小心翼翼,他虛開一條門縫,把腦袋伸進去,大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確定里面黑乎乎毫無人類活動的氣息,才松了口氣。
他確實有點不好意思見賀聞帆,一看到他,就會想起自己哭得稀里嘩啦的熊樣,心里像有螞蟻在爬。
先這樣吧,暫時不見面,等到明天過完生日,賀聞帆的注意力被他們精心準備的驚喜吸走,大家有了新的話題,就不會再提今天的事了。
沈令也能借坡下驢,當做從來沒有發生過,洗腦自己根本沒有哭過鼻子。
他早早洗漱完躺在床上,祈禱明天快快到來。
但忽略了一點——他睡不著。
不知道是不是從小家里太慣著他,養出一身奇怪的毛病,不在帳篷里他就很難睡著,除非是以暈車的狀態在車里陷入昏睡。
小時候沈令總是生病,難受得無法入睡時,媽媽就愛抱著他,在掛滿彩燈的小帳篷里講故事。
這一招往往有奇效,有時候故事還沒來得及講完,他就縮在媽媽的懷里悄無聲息睡著了。
一個個奇妙的童話滋養著沈令的心靈。
他總覺得,帳篷就是自己小城堡,外面的彩燈是仙女教母將天上的星星施加了魔法,讓它們變成星光環繞在自己身邊,那樣他就不會再難受。
雖然長大后,沈令漸漸明白這只是一種幼稚的慰藉,但習慣已經深入骨髓無法更改,沈令也沉溺于將之視為躲避疼痛的最后的堡壘。
現在眼前不是熟悉的帳篷頂,四周沒有明亮的彩燈,房間空曠而漆黑。
床也很大,手臂往旁邊一伸,摸到的全是冰涼的面料。
沒有光源也沒有溫度。
沈令很不習慣。
他縮進被子里,試圖依靠這樣狹小的環境讓自己獲得安全感,然而除了憋得胸悶以外毫無用處。
他又只能鉆出來,喘著氣對著黑漆漆的天花板發呆。
輾轉反側到不知幾點,沈令躺得頭都痛了,身心疲倦,卻依然睡不著,腦子總有一根弦緊緊繃著,讓他無法放松精神。
沈令坐起來,撐著床墊發愣,覺得口干舌燥。
房間里沒熱水了,沈令輕手輕腳出門,去客廳倒水喝,他潤了潤喉嚨,直到不再干啞想咳,又裹了條毛毯縮進沙發的角落。
似乎這樣都比躺在床上更容易睡著。
他閉上眼,按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期盼睡意的來臨。
恍惚中,他似乎聽到門鎖咔噠開啟的響聲。
下一秒,走廊壁燈亮起,沈令抬頭,看見賀聞帆在燈下朦朧的輪廓。
他脫掉外套搭在臂彎,身上是一件黑色圓領毛衣,身形挺拔,氣質模糊疏冷,和壁燈暖調暗淡的光分別鮮明,像夢里見過的壁畫。
他看見沈令的瞬間也怔了怔,“你還沒睡?”
熟悉的聲線傳來,賀聞帆提步跨過光影界限,像從亦真亦假的夢鏡回到現實,沈令猛然驚醒。
他從沙發里坐起來,裹著毛毯就要走:“這就去睡了。
”
逃避的意味很明顯。
“站住。”賀聞帆說。
沈令一頓。
賀聞帆指了指沙發:“坐回去。”
雖然是命令的詞句,但他聲音很溫柔,把命令也說得像是柔情的詢問。
這種低聲縱容給了沈令拒絕的底氣,他也覺得自己可以拒絕。
但腿腳在這一刻十分不聽使喚,幾乎是賀聞帆話音剛落,就無比乖順地坐回到沙發上。
沈令閉上眼,為自己沒出息的雙腿感到絕望。
賀聞帆洗完手坐到沈令身邊,沈令不好意思抬頭,就盯著他擦手時虎口時隱時現的痣看。
賀聞帆不強求兩人對視,擦過手后將紙巾扔進垃圾桶,十指交握。
“你躲我一個下午了。”他說。
沈令倉惶抬頭:“哪有?”
賀聞帆平靜地注視他的雙眼。
沈令逞強兩秒,偃旗息鼓地垂下頭。
“還在生氣嗎?”賀聞帆問。
沈令沒說話,賀聞帆看到他亂糟糟的發頂搖了搖。
“那怎麼會睡不著?”
沈令不知道怎麼解釋,從小時候的帳篷和童話說起,會是巨大的工程。
他支支吾吾了兩下,小聲說:“就是有一點失眠……”
賀聞帆借著昏暗的光線去看沈令的臉色,蒼白疲倦,眉宇之間滿是困頓,眼神卻清亮毫無睡意,眉心輕輕蹙著,有種不堪其擾煩躁憂郁。
賀聞帆手指輕輕收緊,擔憂是自己惹沈令失眠。
“下午沒解釋清楚,”他說,“我確實有點生氣,但不是在對你發脾氣。”
沈令抬頭看他,眼底透露出不解。
這次是賀聞帆先回避視線。
他呼出口氣,“我在擔心。”
沈令還是不懂。
“我……”賀聞帆話音里罕見地出現了停頓:“我擔心你會不舒服。
”
沈令睫毛顫了顫,心里閃過些許詫異。
大抵夜晚確實能松懈掉人的精神,在黑夜的保護下,賀聞帆生疏地剖析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