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坐亭中的兩人仿佛是坐在一池靜水之中,沒有絲毫多余的動作和心思,空氣沉靜。
姜清元下棋時是可以專心到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里的。
意識像是剝離了身體,他的人只剩下本能的反應在動作。
從第三視角看姜棋手下棋時的儀態又是一種特殊的視覺享受。
黑發青年姿態雅正,上身筆挺,雙膝并攏。思考時雙手會放在膝蓋上,片刻后抬起一只手,執子,再落子。
從頭到尾他冷淡如霜的側臉都沒有絲毫變化。
在這樣心凝形釋的姜棋手旁邊的座位上,下一秒忽然大搖大擺地坐下來一個黑色的身影。
來人戴一頂黑色鴨舌帽,個高健壯,一下子擋住了亭子外的光線。十分不知輕重地打破了這片寧靜。
很顯然,來人要麼是個不識好歹的,要麼就是個真不怕死的,如此肆無忌憚、大大方方地插進了專注對弈兩人的中間。
姜清元專心致志的結界就這麼被打破了。
可以想見,當他帶些冷意地轉過臉去、黑色帽檐之下卻露出金十八撐著下巴對他微笑的那張臉時,姜清元當時整個人有多詫異。
他為什麼會在這?
說真的,姜清元這一刻甚至都沒有什麼實感。
外面守著的他的同行(保鏢)沒有攔住他嗎??
況且現在這里又不止他一個人。姜清元人都僵硬了,他謹慎地轉過頭,去試探性地看對面渠老爺子的表情。
果不其然。
這尊威嚴赫赫的老頭子渾身散發出的氣場逐漸變得恐怖。
一雙年邁卻銳利的鷹眼正死死地盯住這個毫無禮數的不速之客。
金哥肯定不知道此時坐在對面的老人的身份。他只當自己是在跟一個普通的爺爺下棋。
和這兩人端正莊重地坐在棋桌前的姿態不同,這點空間顯然不夠金十八一個九尺大漢施展的,他豪邁地岔開腿坐,和桌邊另外的兩個正襟危坐的人顯得格格不入。
人高馬大的金十八
金十八單手撐著下巴,用眼角看老頭。
金十八:“你瞅啥?”
姜清元倒吸冷氣。
老爺子混濁卻凌厲的眼睛與這位不速之客對視上。他對面也是個巍然不動的主兒,現在還能穩穩當當地坐在那里。
渠南喬坐在那里就是威嚴本身。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人行為舉止傲慢無禮,毫無規矩,乍看之下像哪來的小混混砸場子。
但這小子還真就不是凡人。
他看這雙眼睛就能看得出來。像街邊野狗般茹毛飲血的生命力。
渠南喬緩緩閉眼,別過頭,仿佛多看這人一秒都能臟了自己眼睛。他厲聲對這人斥道:“流里流氣,不成體統!”
坐在兩人中間的姜清元緊張起來。
他這輩子認識的最古板守舊的老頑固和最放浪不羈的社會大哥,兩個水火不容的極端就在這張桌子上相遇了。
他們誰也不會看得慣對方的。姜清元剛想開口說些什麼。
“我說是誰剛剛在說話呢,一股子泥巴味兒。”金十八笑道。
來了。姜清元就知道,金哥一定會狠狠嘲諷渠老師是老古董的。
沒想到囂張的金十八下一句直接是:“原來是個半截入土的老頭啊。”
姜清元覺得自己需要呼吸機。
他人麻了。
渠老師立眉瞪眼,不怒自威:“你!好大的膽子。”
金十八上下瞥他:“你好大的老燈。”
“渠老師。”覺得不能放任局勢這樣糟糕下去,姜清元頂著壓力站出來,說了一句:“他是來找我的。”
于是那種凌厲沉重的視線一下子轉移到了姜清元身上。
姜清元感覺肩膀一下就沉重了。
“找你的?”
每個字都加了重若千鈞的音,老爺子都要懷疑是自己老糊涂了。他甚至又問了一遍:“你朋友?!”
看得出來,金十八沒把他氣夠嗆,但是姜清元做到了。
看看,看看他前面這兩個人。
一個是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青年,是打小骨子里就被圍棋滋養出來一股清正之氣,是無論如何也模仿和假裝不出來的,真正的君子。
此時面對他的責問,帶些慚愧地低下頭。
而另一個是粗魯無禮,坐沒坐相的金十八,這人竟然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還敢不耐煩了?!
渠老先生什麼也沒有說,但他黑沉沉的表情已經讓一切都盡在不言中。
姜清元已經有點如坐針氈。
他的眼神從嚴重的質疑到不愿再看的,姜清元怎麼會有這種朋友。
良久,渠老先生揮了揮手。
“走吧。今天棋也下夠了。”
姜清元看了一眼金十八。又見渠老果真看也不再看他們一眼,他站起來,微微躬身跟老先生告別:“抱歉渠老師。我們今天先走了,改天再來陪您下棋。”
老先生兀自看著面前的殘局,頭也不抬,像沒聽見他說話。
姜清元只好離開了。臨走之前還有些不安地最后看了一眼渠老師一眼。
插著褲袋的金十八在后面跟上他,腳步輕快愉悅。
兩個年輕人離開了這座幽靜的小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