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母親側躺著,合著眼皮,一動不動,身上也臟亂得驚人,還有蚊蟲縈繞左右。
皮膚慘白到了極致,臉也瘦削得厲害,但依舊美艷,像極了修羅道里嗜血的貌美羅剎。
只是了無生氣。
如果不是胸膛還有些起伏,同死人沒什麼兩樣。
小孩子抹了抹眼淚,又很小聲地喚了一聲“母親”,他那個母親終于掀開一絲眼皮,看了看他,發黃的瞳孔里,沒有一絲活氣。
只是冷冷地盯著他。
“……為什麼,別人都有爹爹,但我沒有?”小孩子邊抹眼淚,邊哽咽著問,“外面那些人都欺負我沒有爹爹,他們罵我是野種,說母親你是大戶人家丟出來的賤妾,還說你是殘花敗柳,罵你是大賤人,罵我是小賤人……”
他哭泣著訴說自己在外頭的凄慘遭遇,企圖得到母親的一絲絲憐愛。
可他的母親,只是更陰冷地盯著他,然后慢慢撐起了身子,因為長時間食不果腹,又飽受情|毒的摧殘,已經瘦得行將就木。
光是起身這麼簡單的事情,都仿佛耗盡了他大半的生命。他冷冷地望著面前哭泣的小孩子,沖著他招了招手。
等小孩子哭著伸開雙臂,想求一個抱抱時,又一把掐住小孩子的脖子,枯瘦如柴的手臂上,青筋和血管都夸張猙獰地暴起。
“你為什麼要活著?為什麼還不死?”
“就是因為你,我才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不愛你,也不愛我!”
“……我生來就是神族的神子!我不是高門大戶丟棄的賤妾,不是殘花敗柳的賤人!我是神子,我是神子!”
……
即便,已經過去了幾十年,當年那個飽受折磨虐待的小孩子,也已經長大了。
擁有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修為,以及凌駕于蒼生的地位,可依舊在每一個午夜夢回時,回想起那些慘痛的記憶。
神的天職就是要守護蒼生,保衛族人。
大魔頭至今為止,都不曾后悔過當初以身為祭,鎮壓修羅王,以死捍衛整個神族。
可他最終又得到了什麼呢?
神力散盡,純凈的神魂慘遭惡念侵蝕,他起初沒有變得很壞,只是有一點點壞。
最初,也只是想和母親好好地生活,找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母子的地方定居。
只要能吃飽穿暖,什麼名望,金錢,地位,通通都不重要。
他甚至從未想過,要踏入玄門,更沒想過要修煉,如果不是被逼進了絕境,也不會傷害別人,來保全自己。
起初……他冒名頂替蒼玄風,入玉霄宗拜師學藝,只是想吃一頓飽飯。
就只是一頓飽飯。
吃完后,他就想著吃了這頓斷頭飯,就可以去死了。
最起碼也是個飽死鬼。
可大魔頭萬萬沒想到,世間居然會有玉霄宗這種富麗堂皇,仙音渺渺,宛如仙境一般的地方!
更沒想到,他冒名頂替的孩子,居然有那麼好的運氣,可以拜在玉霄宗門下,成為宗主的親傳弟子!
當大魔頭第一次看見玄門中人時,誤以為他們都是神仙,看著他們御劍,使用法術時,那璀璨又瑰麗的華光,眼里滿是驚羨。
看著明明和他差不多大年紀的弟子,居然可以笑得那麼明媚燦爛。
他心里的惡念種子,就徹底生根發芽了。
憑什麼別人可以那麼明媚干凈,他卻如同陰溝里的老鼠一般,人人喊打?
憑什麼?
當他戰戰兢兢,瑟瑟發抖地跪在臺下,等待著仙人一般的宗主發落時,內心也十分矛盾猶豫,畏懼感充斥著他渾身上下的每一條筋絡。
他那時也在心里反復質問自己,真的要冒名頂替別人,踏上修真路麼?
萬一被人揭穿了,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條!
可他又想,他本來就是爛命一條,誰知道什麼時候就倒在路邊,發爛發臭了,都不會有人替他埋一捧土。
他至今為止,還記得老宗主對他說的那句話,“從今日起,你就是本座座下親傳弟子,本座自當將畢生所學,盡數傳授于你。”
也記得年少時的奉微,立馬從臺上走下來,毫不嫌棄地彎腰握住他臟兮兮的手,笑著將他拉了起來。
“我是你的大師兄,從今往后,師兄一定會好好保護你的。”
那一刻,他以為自己再也不用顛沛流離地生活了,再也不用流浪。
可又在若干年后,他才發現,生不由他,死亦不由他。
命運早就在他降生的那一刻,就已經定盤了。
天道對他如此不公,那麼,他就滅世,誅天道,哪怕注定是不歸途,他也要生生踏出一條血路來。
他以為自己機關算計,終于將自己的命運牢牢攥在掌間,卻唯獨漏算一卦。
而牧白,就是這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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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麼措不及防,牧白卻突然福至心靈一般,讀懂了大魔頭內心深處的悲傷。
讀懂了他這麼多年,受過的委屈,吃過的苦頭。
也讀懂了他內心無邊無際的孤寂,和一眼望不到頭的絕望。
是絕望。
即便所有的欲|望都得到了滿足,卻偏偏漏了至關重要的一卦。
大魔頭親手挑選的救贖劇本,最后,卻為他人做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