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想過如果他死了自己會怎樣邊哭邊用手給他的白骨刨坑,如果活著自己會怎樣不顧一切救他出水深火熱——即便沈九自己才出狼窩又進虎穴,本身也處于水深火熱。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下再見。
他重復著手起劍落、手起劍落的姿勢,鮮血橫飛,畫面凄厲。眼睛濺入血珠,只是眨了眨眼皮,再沒有多的表情,動作可以說是從容而嫻熟的。
無厭子把他帶出秋家之后,教給他這個“徒弟”最多的,就是如何殺人放火,偷雞摸狗,渾水摸魚。比如這樣,趁仙盟大會,打劫一幫幼稚可笑,偏還自以為是修仙精英的世家子弟,搶走他們的儲物袋,處理掉他們的尸體。
岳七發現他時,一定被他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驚呆了,連地上那幾具別派弟子的尸身都視而不見,往前走了兩步。
沈九打了個哆嗦,猛地抬頭。
岳七看清了他的臉,剎那間,眼眶便通紅了。
沈九忙厲聲道:“別過來!”
他竟有些六神無主,第一反應是撲到地上,從尸身上搶過求救煙花,向天放出。
岳七仍是懵懵懂懂的震驚著,邊走邊朝他伸出手,張口要喊——
桀桀的怪笑從一旁的密林中傳出。
“乖徒弟,這是個什麼人,把你唬成這個樣子。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沈九一松手,手里煙花筒無聲無息墜落在地。
他猛地轉身:“師傅,我不是怕他,剛才我一時失手,沒留神讓地上這幾個把求救煙花放出去了。怕是馬上就有人要過來了!”
岳七終于發覺事態似乎十分危急,不動聲色,指尖扣起一發靈力。
無厭子哼道:“方才我看到那煙花,就猜是這麼回事。你手腳一貫利索,這次怎麼回事!”
沈九低頭道:“都是弟子的錯。”
岳七擋在他們面前,舉起手中佩劍,仍是微微發紅的眼睛看了沈九一下,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你們不能離開。”
沈九對他怒目而視。
無厭子一打量他,再打量他的佩劍,嗤笑道:“蒼穹山派的。還是穹頂峰的。玄肅,岳清源?”
沈九聽了,微微一怔,很快又道:“師傅,既然是蒼穹山的,一時半會兒也殺不了他,不如我們快些逃走。人都追來了咱們就完了!”
無厭子冷笑道:“蒼穹山派雖然大,我也不至于怕了個小輩。何況是他自己找死。”
等他和岳七真正交手起來,沈九發現自己原先對岳七性命的擔憂極其可笑。
自己怕無厭子這個“師父”怕得要死,而岳七或說岳清源對上他,即便不拔劍也游刃有余。
可他不能完全放心,因為他熟悉無厭子的作戰方式和保命王牌。無厭子有一套惡詛黑符咒,他無數次看到無厭子在落于下風后拋出這一打符咒,出其不意中將對手擊殺。連許多成名修士都逃不過他這一招,更何況岳七現在一看就沒多少應敵經驗,一板一眼。
只是無厭子這次沒機會拋出那套黑符了。因為沈九在他背后捅了一劍。
岳七抓住他的手,奪命狂奔,經過一番惡戰,兩人驚魂未定,靠在一棵樹上,喘息不止。
冷靜下來后,沈九才開始仔細打量岳七。
氣度沉穩,衣著光鮮,儼然大家風范。和他想象中認定的水深火熱分毫不沾邊。
這是岳清源,不是岳七。
岳清源神情激動,張了張嘴,正要說話,沈九沉著面,劈頭蓋臉問道:“你進了蒼穹山派?”
岳清源不知想到了什麼,激動的神色稍稍萎靡,臉色漸漸發白。
“你做了穹頂峰的首徒,為什麼不回來找我?”
“我……”
沈九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接下來的話,道:“怎麼不繼續說?我等著你呢。反正已經等了好幾年,再多等一會兒也無妨。”
岳清源哪還能繼續說。
沈九抱起手臂,終于等來了岳清源低低的聲音:“是七哥對不起你。”
沈九心中升起鋪天蓋地、彌漫著血腥味的冷冷的憤怒,仿佛鼻腔和嘴巴里真的能嘗到氣急攻心的血腥味。
他先是一只忍氣吞聲、抱頭待打的老鼠,然后是一只陰溝里到處亂竄、人人喊打的老鼠。無論怎麼變都是老鼠。藏頭夾尾,見不得光。虛度年華,浪費光陰。岳清源則是一只真正飛上枝頭的鳳凰,躍過龍門的鯉魚。
他道:“對不起對不起……你從前就只知道說對不起。”
沈九冷笑,一錘定音:“沒有任何用。”
有種人是天生的壞胚子。沈九想,他大概就是這種惡毒的壞胚子。因為他有一個極其強烈清晰的念頭:
他寧可見到死在不知名角落的岳七寒磣的尸骨,也不想看到一個優雅且安然無恙的岳清源。
沈九討厭的東西和討厭的人太多了。
一個人如果什麼都討厭,那麼他的性格必然很難說好。
萬幸,當他成為沈清秋時,已經懂得如何讓它至少不流于表面。
蒼穹山派中,他最討厭的無疑是柳清歌。
柳清歌少年得志,天賦出眾,靈力高強,劍法驚絕。家世優渥,父母雙全。這些東西里面無論拿出哪一點,都值得讓他咬牙切齒輾轉反側上三天三夜,何況還聚于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