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工一進門就憋不住了,一直在說那孩子。
“那孩子是挺可憐的,沒想到已經快十九了,應該是營養不良吧,看起來也就十四五,人干巴巴的,皮包骨頭,胳膊上一點兒肉都沒有,走路還總是佝僂著背,顯得人更矮了,頭發一直遮著臉,臉頰往里凹著,跟剛從土里撈出來的似的,他身上也有一股土腥味兒……”
我沒聞到他身上有土腥味,盛明謙在心里說。
聽著護工的描述,盛明謙大概在心里描摹出了男孩兒的模樣,因為營養不良枯瘦的身形,過長的頭發總是遮著臉,無神還有點兒呆滯的眼,鼻梁上有傷,發白干裂的唇讓他看起來很憔悴,后背還總彎著,像是冬天里風一吹就要一折兩斷的枯木枝……
搖搖欲墜。
“不知道那孩子到底是怎麼了,我聽護士說,派出所的警察已經來了好幾次了,但是他一直沒開口說過話,問什麼都不說,大家都以為他還是啞巴,所以我聽他跟你說話才那麼震驚,院長讓神經內科跟精神科主任給他聯合做了檢查,后來說他沒精神病……”
護工說著,指了指自己腦子,想給盛明謙比劃下,又發現他看不見,手指放下來,繼續說:“但我總覺得,他這兒是有問題的,盛先生,你說說看,他不是精神病,怎麼還留那麼長頭發?”
盛明謙只覺得這個護工話太多,在他耳邊一直叨叨不停,太聒噪,抬手對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別說了。
“我想休息了。”盛明謙摸著床沿邊坐下。
護工閉了嘴,忙過去扶著他上了床,等盛明謙躺好,又給他弄了弄被角。
晚飯后護士來發過藥,盛明謙剛吃完那孩子又來了,可能是換了鞋,走路不再踢踢踏踏的,但還是能聽出來,他的腳步聲比其他人要重一些。
他這回是來還盛明謙羽絨服的,把他衣服搭在床尾:“盛……”
可能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男孩兒停頓了一下才繼續:“盛先生,你的衣服,謝謝。”
盛明謙坐在床沿邊,摸了摸床尾的衣服,雖然是鼓鼓囊囊的羽絨服,但男孩兒疊得很整齊。
“不用謝,這幾天沒那麼無聊了,我也得謝謝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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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還是每天中午都去盛明謙病房,每次只待一個小時,有幾次在病房門口看到林瀚在里面,一直等到林瀚走了,病房里只剩護工的時候他才會進去。
林瀚幾次在走廊上碰到他,男孩兒一直低著頭,他愣是沒從長頭發里看出他到底長什麼樣。
護士們閑聊的時候說起那孩子的頻率變小了,天晴之后大家又有了新的注意力。
突然從某天開始,男孩兒不再來找盛明謙,有的護士說他出院了,也有人說是警察帶他走了,不知道去哪兒了。
“六樓那孩子”的話題在醫院里又集中了兩天,最后徹底消失。
盛明謙在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還有三天就過年了,雖然眼睛還看不見,但檢查之后醫生說他腦子里的瘀血在慢慢吸收,恢復得還不錯,只要瘀血慢慢吸收掉眼睛就能重新看見了。
過年的那天早上,盛明謙早早就被外面不間斷的鞭炮聲吵醒了,林瀚跟一幫朋友白天來醫院看他,中午跟他一起吃了飯,下午一過探視時間就又都走了,病房里只有他跟護工。
盛明謙倒是喜靜。
那孩子是年三十的晚上來的。
“盛先生……”那孩子應該是跑著來的,站在那一直粗喘,聲音還是啞的。
盛明謙沒覺得驚訝,他之前就總有種感覺,覺得自己還會再遇見那孩子,病房里的電視還開著,春晚的歌舞表演聽起來很熱鬧。
“你來了,你好了嗎?聽他們說你出院了。”
“我好了,我就是來看看你……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盛明謙笑,“外面冷嗎?”
“冷。”那孩子深吸幾口氣,搓了搓手,“你年夜飯,怎麼吃的?”
“朋友送過來的。”
男孩兒站直了身體:“對不起,盛先生……”
盛明謙一滯:“為什麼突然跟我道歉?”
“沒什麼,我就是想說一句,新年平安,我……先走了。”
那孩子來得急匆匆,走得也急匆匆,說完沒多停留,轉身就走。
病房里飲水機上沒水了,護工搬著水桶回來,男孩兒出去的時候正好撞上了護工肩膀,護工肩膀上扛的水桶掉在地上,咚的一聲,嚇了他們一跳,好在水桶沒壞。
“對不起對不起……”男孩兒往后退了一步,扶著門框一個勁兒對著護工鞠躬道歉。
“怎麼瞎跑啊,看著點兒路,這大過年的……”
“對不起……”男孩兒又說了一遍對不起,把地上倒了的水桶扶正,一溜煙就跑了。
盛明謙想開口叫住他,猶豫的那幾秒鐘里,已經聽不到走廊上的越來越遠的腳步聲了。
護工換好水,揉了揉肩膀:“盛先生,您再等等,水馬上燒熱我再給您倒。”
“好,謝謝。”盛明謙隨口應了一句,耳朵還對著走廊。
他心里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男孩兒年三十晚上跑過來,就跟他說了一句“新年快樂”跟“對不起”,頭一句可以理解,那句“對不起”太莫名其妙,沒有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