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輕輕敲在杯壁上,謝琢反問:“寇待詔也覺得陛下屬意五皇子?”
寇謙點頭:“是挺像的,不止是我,大家好像都這麼猜,主要是陛下行事叫人太看不明白了。”
謝琢沒有正面回答寇謙的問題,只道:“圣心難測,我哪里能揣摩清楚陛下的心意,只是身在御前,那御座上坐的是誰,便效忠誰罷了。”
寇謙想想也是,反正他沒往上爬的心思,也不站隊,他一個五品待詔,為儲位的歸屬操什麼心?便換了話頭,改說起翻閱典籍時遇見的艱澀詞句。
一連兩日,謝琢都如往常般去天章閣點卯,緋色官服穿得一絲不茍,看起來與平日沒什麼兩樣。
只有葛武發現,自家公子常常心不在焉,在書房練字時,筆尖懸在紙面許久都忘記落筆,直到墨汁將宣紙浸透才將將回神。或是擺弄著掛在腰間的竹紋香囊,總是取下來,沒過多久又重新掛回去,反反復復。
來宮門前接謝琢散衙回家時,葛武忍不住道:“算著時間,陸小侯爺應該已經回來了,正好明日休沐,您也可以安心休息。”
謝琢怔了片刻:“我知道。”
不過,當天近半夜了,陸驍都還沒回來。
謝琢反復在紙面上勾畫著從雍丘行宮到洛京的官道,計算著騎馬或者乘馬車需要多長時間,算來算去,陸驍都不該還沒入城才對。
可是咸寧帝動手了?
不可能。謝琢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測。
在洛京除掉一個陸驍,除了會激怒凌北陸家以外,沒有任何好處。
除非咸寧帝已經有十二萬分的把握,有實力對上陸家鐵騎,由此決定先動手,以逼得陸家起兵謀反,否則絕不會在此時動手。
況且,以咸寧帝以往的行事來看,斷不會貿然掀翻這平和的局面。
燭光下,謝琢眉目沉凝,帶著藏得極深的戾氣。
穿著蓑衣的葛武“噔噔噔”地行至書房,快聲道:“公子,問清楚了,因為雨下得太大,雍丘到洛京的官道被埋了一段,陸小侯爺應該已經原路返回,另換一條路入洛京!”
“可屬實?”
“屬實,武寧候府的管家不放心,午后就派人前去雍丘接應陸小侯爺,半路過不去,不得不掉頭回來。”
“嗯,”謝琢眼中的郁色散開,他按了按緊繃的額角,吩咐,“派個人守在城門口,若陸小侯爺回來了,就來告訴我一聲。”
說完,仍覺得不放心,又補了句,“武寧候府也派個人守著。”
葛武點頭:“是,公子。”
第二天,謝琢晨起后喝了藥,又坐在書房看了半日的雜書。直到下午,葛武急急匆匆地跑進院門。
謝琢放下手里一頁未翻的書冊:“可是回來了?”
葛武吞吞吐吐地,還是道:“回來了,與陸小侯爺同去的工部官員和監察御史都回來了,已經入宮。張召也回侯府了,進門時還跟等在門口的管家笑著聊了幾句,看起來沒出事。”
“確定所有人都回來了?”謝琢腦中一亂,他聽見自己問,“陸驍呢?”
葛武回答:“陸小侯爺……好像還沒回來,幾處守著的人都說沒看見人。”
這一刻,空氣都仿佛變得冷凝。
不知道過了多久,謝琢才垂著眼瞼,盯著不知道哪一處,出聲道:“好,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葛武不太拿得準:“那城門口的人還要守著嗎?”
謝琢重新拿起書冊,卻不知道自己應該將視線定在哪個字上才對,嘴里回答:“既然確定沒有出事,那可以把人撤回來了。
”
葛武什麼時候關門走的,謝琢發覺自己竟沒有多少印象。
捏著書冊邊緣的手指太過用力,顯出了青白色,直至發顫。
明知道不該去胡亂猜測,但謝琢仍舊無法自控地想,陸驍是沒有回來,還是……不想見他?
此前兩天時間里艱難維持的平靜,就像擲入了石塊的水面,登時碎了個干凈。
他坐在榻上,覺得心里像是塞著一塊濕透了的棉絮,又沉又涼,連呼吸都覺得悶痛。
不過,這也算是意料之中?
他寫的策論文章,滿紙字字錚然、經世濟民的大道理,但實際上,他不過是一個殺過人做過惡、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小人。
想來,這樣的他,和陸驍心中的阿瓷妹妹、和陸驍喜歡的那個謝琢,該是完全不同吧?
所以陸驍不想再見他,也沒什麼不可接受的。
冷意從四面八方蔓延過來,心臟的位置好像空了一塊,空蕩蕩地透著風,謝琢卻懶得去取斗篷或者手爐。
仿佛忽然之間,疲倦感便涌了上來,自卑與自厭的情緒沒有愛做壓制,破籠而出。
這一剎那,謝琢五指緊緊抓著自己的衣領,覺得有種溺水的窒息感,失神間,他的手肘將矮桌上的香爐打翻在地,定定地看了許久,謝琢才遲鈍地起身收拾起灑落一地的煙灰。
就著銅盆里的清水洗手,謝琢看著香料燃盡的細灰混到水中,滿盆清水越來越渾濁,慢慢紅著眼,笑了起來。
他便如這污泥濁水,世人都夸他贊他,說他是高天明月,是玉石生光,可在得知他偽裝的皮囊下不見天日的骯臟后,無論是誰,都會被他嚇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