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驍大步走到通往里間的門邊,掀開青布簾回頭,眉目張揚,玩笑道:“本侯可是親自為謝侍讀打簾。”
謝琢在原地站了片刻,收了油紙傘,“小侯爺打簾辛苦。”
微挑眉,陸驍望了望謝琢的背影,總覺得謝琢今天好像……沒把“離我遠點”四個字寫在臉上了?
他沒提的是,一大早,他就去了謝琢家門口等著,再一路慢慢悠悠地跟著謝琢走到了這里。
倒也不是擔心什麼,只是覺得昨晚謝琢的狀態——就像滿是裂紋的瓷器,稍不留神,就會碎成片。
不過等他看見謝琢遠遠站在面攤旁,猶猶豫豫不敢走近,像極了圍在賣糖糕小攤前的稚童,明明想吃,卻又小心翼翼地不敢。
又忍不住好笑。
在里間的桌邊坐下,謝琢聽見陸驍問:“蜜煎雕花好吃嗎?”
“……好吃。”
其實昨晚把蜜煎雕花拿回去后,他沒舍得吃,而是用一個白瓷碟盛好,今早出門時還去看了一眼。
吃完朝食,兩人默契地沒有一同離開。
謝琢到天章閣時,盛浩元正好在廊下,看見他,關切道:“延齡,昨日陸小侯爺可有難為你?”
謝琢收起傘,甩了甩雨水:“沒有,陸小侯爺只讓我給其中一段釋義。”
“我還在擔心,陸小侯爺知道你曾說他是紈绔,會借機為難報復你。”盛浩元又皺眉,替謝琢不平,“不過民間話本,竟要你今科探花郎去幫忙釋義,也只有他武寧候能做得出來。”
謝琢不動聲色地偏移開談話重點:“無礙,文體無貴賤,民間話本也有精彩玄奧的。”
盛浩元不贊同:“雖是這麼說,但民間百姓,不懂經史子集,受他們追捧的話本多是白話文,遣詞粗鄙,多坊間俚語,更逞論精妙奧義?”
本就不欲與他爭辯,謝琢回答:“盛待詔說得很有道理。”
“對了,今日輪到你我去史館中借閱《起居注》,不過不能帶出,只能在史館中謄寫。”盛浩元向來不吝于向謝琢賣個好,接著叮囑,“先前從史館回來的同僚,都說史館內的墨不夠潤筆,最好自己把紙墨都帶上,以免不夠用。”
謝琢頷首:“謝過盛待詔,延齡記下了。”
這時,余光看見微雨中,陸驍大步朝天章閣走來,謝琢才轉身進了閣內。
史館在宮城東側,離天章閣不算遠,為了防潮防蟲,以東西向修建,一名年老的內監負責在進門處核對腰牌文書。
老內監領著兩人在一排排整齊擺放的木制架閣中穿行,無數書冊分門別類地擺在上面,若書冊內墨字浮起,必浩浩如海。
到了放置本朝《起居注》的地方,老內監弓著背,叮囑史館內不可點燈生爐,不等謝琢二人回答,自顧自地轉身走了。
謝琢和盛浩元負責編纂的部分不同,便就此分開,各自翻找自己所需的內容。
此時,外面雨已經停了,天光漸明,周圍安靜無聲,只偶爾有盛浩元翻動書冊的動靜。
謝琢站在架閣前,先快速翻了翻其中一冊,很快又放下。
他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鼓噪。喉間干澀,呼吸也不那麼順暢。
不過,他的面上沒有泄露出明顯的情緒,只在手碰上另一側書的書脊時,指尖輕輕抖了一下。
他也僅僅允許自己顫了這一下。
從挑燈夜讀,到秋闈,春闈,殿試,再以探花的身份入翰林院,由七品編修,到從五品侍讀,再到編纂《實錄》,終于有了翻看《起居注》的機會。
或許是他的指尖太涼,翻開書冊時,紙頁都生暖。
映入眼的,是咸寧九年的舊事。
十二月,除夕前的一次朝會上,御史臺及六部大臣聯名彈劾內閣首輔謝衡,指其通敵叛國,有負圣恩,謀逆當誅。咸寧帝大怒,懷疑此誣告不實,命刑部嚴查。
很快發現了首輔謝衡通敵的鐵證,謝衡入詔獄,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和御史中丞三司會審。
因咸寧帝遲遲不予下詔定罪,三百太學生伏闕上書,在宮門前長跪,高呼“不殺國賊,眾怒難消,望陛下不循私情,立殺謝衡,戮于市,以快天下之怒。”
兩日后,咸寧帝在文華殿,詢問左右,是不是真的沒有轉圜余地了。
下旨后,當日泣而不食,傷懷許久。
詔書中寫道:“謝衡謀叛欺君,結奸蠹國……致廟社震驚,神人共憤……其家屬本當依律正法,上赦,妻女流三千里……”
咸寧十年一月三日,正犯謝衡處以凌遲,死于詔獄水牢;謝氏成年男子五人皆為從犯,斬于市;謝氏女眷處以一等流刑。
陽光從窗欞照入,浮塵清晰可見。
謝琢卻感覺不到溫熱,捏著書冊的手指緊繃到青白,書頁上的每一個字,都如尖刺般,一根一根扎進他的眼里。
眼底仿佛浸出血色。
他動作遲滯地往后翻,下一頁,記錄的是咸寧帝在文華殿召見當日三百太學生的領袖,以示安撫。而上面印著的,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延齡可是身體不適?”
幾息后,謝琢才緩緩偏過頭,看向問話的盛浩元,啞聲道:“只是史館內憋悶,剛剛路上下雨,又受了寒氣,所以頭有點暈,沒有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