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如果這件事不做,即使長命百歲,我也會夜夜驚夢。”
宋大夫沉默后,別開眼,妥協般:“翰林院的沒來過,家眷倒是有。”
“家眷?”
“沒錯,翰林院有位姓楊的待詔,名叫楊嚴,他的妹妹多年前嫁給一戶人家做續弦,前些時候,楊氏的丈夫死了,楊氏回楊家投奔兄長。因為時常垂淚,郁結于心,所以半月里來了兩次醫館。”
謝琢研墨的姿勢很好看,他力道徐緩,露出的手腕似一段皓玉。聽完,他問:“這個楊氏可有什麼特別之處?”
“不知道這算不算你說的‘特別’,”宋大夫雖然年紀大了,但耳聰目明,很快就回想起:“楊氏說她嫁過去時,她夫君已經有一個女兒,楊氏自己沒有生育。這次回來投奔,把這個女兒也帶上了。”
“續弦和在室女?”
竹編卷簾擋著窗,令照進室內的陽光被折成條條細線,落在謝琢身上,像一副靜止的工筆畫。
謝琢放下墨錠,“那,之后還請宋叔多幫我留意留意,有什麼消息就遣藥童送來。”
“記下了記下了,”宋大夫不耐煩地開始趕人,“趕緊把藥拿回去煎上,一副藥下去,先把你的低熱退了,否則人熬不住。”
話是這麼說,見謝琢轉身要走了,宋大夫又不放心地再三叮囑,“少思少慮,少思少慮,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謝琢站在原地,很耐心地聽完,朝從小就為自己看診的老大夫執了晚輩禮:“延齡知道了。”
拎著藥,謝琢眼前略有些發暈,他揉揉額角,緩步走進新昌坊后面的小巷。已經是黃昏,夕陽斜照,有人在自家院墻上擺著盛開的百日草,狹長的影子落在地面。
這條巷子里來往的人少,謝琢很快確定,剛剛一路上不是他的錯覺——有視線如針,扎在他的后頸。
他腳下未停,沒往人多熱鬧的地方走,反而轉一個彎,走進一條更靜的巷子,月白的袍角輕輕掃過墻根處的青苔和雜草。
避開市井的喧囂,他身后極輕的腳步聲已經能被清晰地捕捉到,謝琢呼吸灼燙,舔了舔因為低熱而干燥的下唇,頗有些興奮地猜測,來的會是誰派來的人?又是想用什麼方法殺他?
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暗暗出鞘,謝琢正在設想,是停在拐角處,出其不意地截殺對方,還是——
這時,又有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速度很快。
幫手?
不。
因為跟在他身后的人顯然也發現了,衣袍窸窣,隨即是鉤牙張弦的動靜。謝琢心念急轉,幾乎是立刻就猜出,背后那人怕被來人發現,等不及了。
此刻短箭搭上臂弩,箭尖定然直指他的后心!
然而,謝琢沒有等來弩箭離弦的聲音。
只有硬物劃破空氣,弩箭“嗒”的一聲落在了地上,隨即是利刃刺穿血肉的動靜。
謝琢剛停下,轉過身,就有寬大的手掌隔著一寸的距離,橫在他眼前:“先別看,看了夜里容易驚夢。”
嗓音就在耳邊,說話的人語氣輕佻,周身氣勢卻如淵渟。
謝琢不由微怔。
是陸驍。
無人注意的地方,藏在袖中的匕首被緩緩收了回去。
謝琢輕聲回答:“好。”
陸驍單手將染血的長刀扔還給匆匆追上來的張召,偏頭發現,謝琢的臉怎麼能這麼小,自己手一遮,半張臉都被擋完了,只剩下瓊鼻和緋色的嘴唇。
示意張召先把尸體拖走,陸驍一邊警戒四周,一邊問謝琢:“謝侍讀最近可有得罪什麼人?”
謝琢眼睛緩慢地眨了一下,覺得自己身熱得比方才更厲害了,眼皮都是燙的。手指又揉了兩下額角,他仔細想了想,搖頭:“沒有,”答完又想起什麼,“除了那個北狄探子。”
拖拽聲消失后,擋在眼前的手撤開,謝琢眨了眨眼才看清,不遠處的地上留著長長的血漬,旁邊還有一根從中間斷裂的短箭,以及一塊邊緣鋒利的石頭。
謝琢不由想起剛剛橫在自己眼前的手。
指腹掌心都結著硬繭,指骨勻長,前臂肌肉緊實,瞬時的爆發力和精準度明顯都經過長期的訓練,否則不可能單單靠一塊路邊隨處可見的石頭,就能斷了這根短箭。
陸驍也在看謝琢。
不知道是因為咳嗽,還是因為見了血腥場面、得知有人要殺自己,謝琢的面色更白了兩分,前額覆著一層薄汗。
他又漫無邊際地想,都說沉疴在身的人,身上總有一股難聞的藥味。這個謝侍讀卻不一樣,靠得近了,隱隱能聞到一股很淺的落梅冷雪的香氣。
“有可能是那個北狄探子的同伙前來尋仇,”陸驍挑眉,“你那個護衛呢?怎麼沒跟著你?”
謝琢嗓音微啞:“在家里,我只是出來抓藥,就沒帶上他。”
“嗯,下次注意著點,最近還是把人帶上為好,也不要走這種偏僻的小巷,容易出事。”
說完,陸驍視線一頓。
因為靠得近,正好能看見謝琢的耳垂,陸驍才發現,這人竟然扎了耳洞。
不過,若不細看,更像是綴在耳垂上的一粒朱砂痣。
“好。”謝琢抬眼看向陸驍,“陸小侯爺怎會恰好在此處?”
盯著別人的耳垂看總是不好,陸驍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羽林衛上報,昨夜那個北狄探子的尸體已經在山林里找到了,說是一刀割喉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