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見廉大學士頷首馬上,一副興師問罪的做派,頓時蔫了半截氣勢。
藺衡神色清冷,對投過來的凌銳目光視若無睹。
“你在質問孤?”
“臣不敢,臣只是有一事不明。陛下意欲屠城,就不怕世人口誅筆伐嗎?”
“口誅筆伐?”
聞言,藺衡面上揚起嗤笑:“難道孤會在乎?”
實話。
名聲充其量是為歷史添墨加彩的陪襯品。
他從不因虛名而活,自然無畏虛名束縛。
就算是拼著這個皇帝不做。
他也要讓東洧付出應償的代價。
“天道不公無妨,孤來討便是。”
“好一個來討,敢問陛下所為,與月澤蘭有何區別?”
聰明人不用狠敲。
廉溪琢言簡意賅,沉聲反駁。
“月澤蘭明知你跟慕裎無辜,不敢承認自己的懦弱,夾在洛琛、月吟之間不得兩全。滿腔怨怒奈何不了洛揚,就牽扯一個局外人來平衡,這是他所謂的天道。”
“如今你明知罪魁禍首是月澤蘭,沒法挽救慕裎,也不能讓他再死一回,就牽扯進東洧百姓。陛下痛失所愛便覺天道不公,那數萬百姓又有何錯?”
“只因他們身在東洧,就該接受上位者的無端殺戮嗎?他們有失偏頗的天道呢,誰來償還?”
他聲線平緩,逐字逐句卻無不表達了壓抑的憤怒。
其實不止憤怒。
更多的還是心疼。
心疼當年藺衡九死一生,帶著南憧子民脫離剝削壓迫的苦海。
而今因為一時沖動,將辛苦建成的基業付諸東流。
“未知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你不曾親身體味過失去愛人的滋味,就沒有足夠的立場相勸。孤意已絕,你.....省省力氣罷。
”
語畢,藺衡似是再無多余勁頭糾纏。
手一揮,示意大軍繼續向前開進。
“好!”廉溪琢朗聲應答。
馬匹順繩而動,穩穩橫在路口中央。
他倏然拔出軟劍懸于頸側。
“陛下執意屠城,看來臣是攔不下了,那便請您——從臣的尸體上踏過去!”
以命相搏。
搏的是藺衡被仇恨蒙蔽的善良。
還有慕裎那份交托的苦心。
是。
他既敢當眾阻攔,必是有十足的把握。
他了解藺衡。
懂那份愛而不得的心酸苦楚。
所以他才會站在這里。
站在這里阻止藺衡犯下罪孽。
“或生或死,全憑陛下一念之間。”
算是兵出險招了。
但收效似乎不錯。
國君大人指尖攥拳,相望許久。緊繃的淡定假面撕開裂縫,聲量也隨之減弱三分。
“為什麼要逼我。”
“臣并沒有,身為家人,我在保護我的侄子。身為朝臣,我在勸諫我的君王。”
“臣不及肱骨勞苦卓獻,可臣始終將您看作至親。至親有過,焉能寬縱。”
雙目交匯,膠著半晌。
廉溪琢率先俯身下馬。
“小衡。”他輕喚。
“想一想你登基時的初衷,那會兒你站在城樓上,對我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
是段充斥陰暗晦澀的陳年舊事了。
藺衡有點不想回憶。
登基那年他將將弱冠,整日面臨的盡是動亂廝殺。
寬闊街巷沒有叫賣小販,只有一望無絕的斷壁殘垣。百姓們食不果腹,瘦骨嶙峋的尸體在街頭層層堆積。
瘧疾肆起,年輕壯漢被迫離開家鄉去驅服勞役,余下老弱病殘無人照管,僅靠一碗稀湯薄粥艱難茍活。
他是萬千民眾的救世主。
若非藺衡帶領部將強行逼宮,先帝的昏庸政道還不知要荼害掉多少時日。
掃平動蕩,登基稱帝,一切都順理成章。
彼時他站在城樓上,遙遙注視著重新迸發生機的皇城。
‘往后江山社稷由我守護了,只要我在,南憧的朝陽就不會隕落。’
‘我要讓天下歸一,闔家相睦。從此子民安居樂業,遠離他們遭受過的所有人間苦難。’
藺衡唇瓣翕動,褪去為心上人鳴不平的憤恨,面龐滿是說不出的委屈之色。
他兌現了諾言。
南憧王朝在他手里蓬勃壯大,一躍成為諸國欽羨效仿的對象。
勵精圖治三年。
開創建朝最繁榮的太平盛世。
他以成全無數眷侶,換得迎來此生摯愛。
可惜眷侶長相守。
摯愛卻永不相見。
看著那雙猩紅眼眶,廉溪琢心一痛。
他收回軟劍,以小舅舅的身份走近,輕柔握住青年顫抖不休的手。
“小衡,你從未做錯什麼,便不必自責。”
“慕裎是你的愛人,他愿用命換你存活于世,南憧上下都心懷感恩。也正因這條命由他饋贈,你才更應該好好生活。”
“你還年輕,縱使黑夜漫長,天總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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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去多久。
最終,為首的那個黯然嘆息,回首望了眼隨他莽撞一場的萬余將士。
那張張臉上或多或少留有歲月烙印。
風吹日曬,戰損瘡疤,一雙雙眸子明亮真摯,注視著他們信仰的君王。
藺衡相信,只要他一聲令下,那些將士勢必會豁出生命掃平東洧皇城。
這樣,他的意難平也許能得半日沉息。
可.......他若真行不義之舉,在東洧投降為附屬國后將其趕盡殺絕。
千萬受難的子民何不等同曾經的南憧百姓。
被拉扯出黑暗見識過星辰的人,如今覆手制造黑暗。
屆時慕裎賠上余生的回護愛意。
又如何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