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今年這個上元節,也是他的頭一次親身體會。
年輕人的快樂總是很簡單。
慕裎被國君大人買的糖人哄得笑逐顏開。
藺衡則對太子殿下猜燈謎贏來得彩頭愛不釋手。
縱目觀望,大街小巷布滿喧囂,目光所及盡是張燈結彩。百姓皆穿著新衣,手執福結,在一片鼎沸的笑談里穿梭過往。
那一刻,他們仿佛都看到了南憧王朝不再隕落的生機與蓬勃。
“嗯?那是什麼?”慕裎朝著一群人擁擠推攘的方向微微頷首。“好熱鬧的樣子,咱們也去瞧瞧?”
彼時國君大人尚未從萬千感慨中完全抽離,聞聽此話,面上不知為何閃過一抹局促。
“人太多,怕不安全,要不別去了罷。”
“反正是來湊趣兒的,看一眼就回來嘛。”
小祖宗興起上頭哪聽得進去勸,不由分說,一手提裙擺,一手拉著藺衡就緩緩擠進了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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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開人群,那是一睹綿延展開的石墻。青磚質地,不過表層被打磨的相當平滑,上面寫滿了歪七扭八的字句。
‘王二牛在此立誓,要疼愛李翠蘭一輩子。’
‘等我周大柱攢夠銀兩,一定上門求取娶。巧姑啊,你可千萬得等著我!’
‘吾與卿卿相見歡,望攜手同生,不負相思。’
慕裎逐一挑字跡明朗些的看下來,每看一條,臉上的笑意就清晰一層。
“這是南憧的一面心事墻。”
藺衡側身擋住涌動的人們,將小祖宗完完全全護在懷里。
“當年先帝野心泛濫,四處征伐引得戰火紛起。行軍出征的士兵來不及與家人道別,便用石塊在墻上刻下囑托。”
“起先都是愿家人珍重、妻兒勿念之類的話,后來接連敗仗,出征的士兵十去九無,內容便漸漸由囑托變成了訣別。
”
“其中不乏年歲尚輕的小伙,心中有著牽掛的姑娘,卻不敢當面言說。又恐此生不復相見,就在出征前將心事一并寫下,盼望哪日姑娘得以垂眼,也不忘來此一世,滿懷深情。”
慕裎聽罷淺淺嘆了口氣,環顧周遭百姓一圈,目光最終落回青磚墻上。
藺衡登基后,頒布的第一樣政令就廢棄了先帝時的強制征兵政策。
每位士兵皆為自愿,不管立功還是戰亡,均按人頭給予家人豐厚報酬。
且出征前空余三日休緩期,讓為南憧江山奉獻生命的一兵一卒,都能同摯親好好話別。
藺衡在軍事上的敏銳度遠超尋常將領,因而但凡是他御駕親征的戰役,幾乎無往不勝。
時日久了,這面記載太多遺憾和無奈的墻就逐漸轉變了性質。刻在上頭的話語不再是絕望的道別,亦沒有了愛而不可守的凄涼惋惜。
取而代之的是文人墨客書寫的大篇詞句,既歌頌消亡的戰士,也述說情愛的纏綿。
“喲,這位姑娘生得真真兒好模樣,瞧您一直盯著那墻看,想必是有屬意的公子了罷?要不要買個平安扣掛到神像上?保佑您合家安康,愿有所得。”
一做小買賣的老嫗驀然出言打斷了慕裎的沉思。
她滿臉堆笑,佝僂的腰背和龜裂的手掌不難看出是個窮苦勞作人。
許是屬意的‘公子’氣場太強,老嫗遭藺衡淡淡一撇,竟嚇得接連后退兩步。
“恕小人眼拙,沒瞧見姑娘的心上人就站在這兒。公子莫惱,小人這就離開!”
“請等等。”
慕裎輕喚,很是自然的伸手,國君大人便一聲輕笑,從衣襟內掏出兩錠銀子遞給他。
“平安扣我全要了,多的錢拿去買幾件棉衣御寒。冬日勞作不易,凍瘡同眼疾一般,如若長久不治必留病根。”
老嫗身子一僵,抬臉赫然露全另一只沒有光澤的眼睛。
是了,年歲漸大又因故失去一邊視力,否則怎會忽略掉容貌如此出挑的藺衡呢。
她也的確清苦,自己本就身患舊疾無甚勞動力,全靠丈夫給人幫工換取糧米艱難度日。不想丈夫年前不慎摔傷,至今臥床不起。
為給丈夫治病,她東求西央借下大幾十兩的欠債。要年后再還不上,獨剩的一個小女就要被拉去做下等歌妓了。
這兩錠銀子不止雪中送碳,更是救她一家老小的命啊!
“二位菩薩心腸,福澤深厚,小人感激不盡!”說著老嫗就要跪下。
藺衡連忙抬手一托。“我家夫人向來愛行善舉,舉手之勞,承蒙吉言。”
“啊,原來二位已是夫婦。”
老嫗面露喜色,抹去臉上的淚,在腰間一個打滿補丁的布包里摩挲一陣。
“今日得幸遇見兩位貴人,小人無以為報。這對月老紅鐲是小人與丈夫成婚時他贈與我的,還請兩位貴人不嫌棄做工粗糙,收下小人的綿薄謝意。”
那對紅鐲用以素銀打造,雖算不上值錢,但多年被老嫗視如珍寶,連上面刻的芳草花紋都清晰可辯。
況且一貧如洗的家境能拿得出一件體面物什充作謝禮,足矣證明她的誠心,也足矣看出她和丈夫之間的濃烈愛意。
在南憧是有這樣的說法的。
新婚夫婦若能得到伉儷情深的上輩祝福,就會受愛情之神佑護,延續彼此的相濡以沫,直至永墜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