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昨夜……趙鈞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再睜眼時仍是楓葉山莊明麗的黃昏。
可是,昨夜那親吻是真的。
他聽到了郁白急促的心跳,感受到了那輕盈的鼻息,觸碰到了那柔軟而溫熱的唇。當時他朦朦朧朧地想,如果這是真的,他愿意萬劫不復。
然而郁白走了。
如同那出乎意料的吻一樣,他的到來如同夢境,離去時便如夢醒,景物依舊,人卻已留在昨天。他拼命回想這些時日相處的點點滴滴,卻仿佛有一只大手在無情抹去他的記憶,到頭來,他竟然快要記不得郁白的臉。
他就這樣走的干干凈凈,猝不及防,卻又像籌謀已久。
趙鈞忽地恐慌起來。他想,難道是他給自己施了什麼法術,讓自己忘掉他嗎?這些夢一樣的日子,只是抹去他記憶的鋪墊嗎?
……留給自己的那一個吻,便是他對這段時光做出的告別嗎?
他凝視著虛空。
花漸明也倚著樹干坐下,語氣淡淡的,不知是在寬慰誰:“想開點兒,我早就看出來,我那師弟比我更像師父的徒弟。”
趙鈞沒有應他。花漸明卻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那師父,天生的無情道骨,半步成仙的天才。為了求他心中大道,他連修煉百年才得到的仙人眼都舍得毀,連我這唯一的徒弟都舍得扔。”
“……”趙鈞終于抬頭看了他一眼。
“……那時候是‘唯一’的。”花漸明干咳了一聲,“郁白是弱不禁風了些,但在這方面卻是得了那家伙真傳一樣,那翻臉比翻書還快,天生一副修無情道的心腸,難怪師父當初會看上他繼承衣缽。
”
趙鈞冷冷道:“閉嘴。”
“……”花漸明不知道自己何處觸動了趙鈞的逆鱗,難得將心比心一下,倒是識趣兒地閉了嘴。
畢竟誰的心儀之人被說冷血冷情翻臉無情,誰都不會多好受。
天生一副修無情道的心腸……趙鈞閉了閉眼,深深吸了口氣:“你說,你師父想要阿白繼承衣缽?”
“聽他說起過,可能有這個打算吧。”提起這個,花漸明的語氣也惡劣起來。他往后一仰,語氣不屑:“誰讓我讓他失望了呢。一個不行,就換另一個唄。”
仿佛陡然抓住救命稻草,趙鈞雙眸幾乎放出光亮:“那……那他會不會在白玉京?”
“或許吧。”花漸明話音未落,果見趙鈞猛然站起身來,墨色的衣袍在暮色風中揚起弧度,如同振翅欲飛的鷹。他頓了頓:“你進不去白玉京。”
“白玉京外設陣法,陣眼只在那人掌控之中。”花漸明似是回想起了什麼往事,淡淡嘆了口氣,“連我當年都進不得,你又能如何?”
趙鈞卻沒有回頭:“我進不去白玉京,他卻可以看見我。”
我可以不要他回來,我只想問問他……昨夜的吻。
阿白,我不想忘記你。
第97章 雷劫驚夢
郁白失蹤的第二天,暮色中,驟雨忽至。家家戶戶閉緊門簾,夜色中,有一戴著斗笠的身影穿過重重雨簾,走進一座廟中。
這是座廢棄的土地廟。早些年縣令另尋風水寶地重建了土地廟,此處便漸漸廢棄了,不復昔日香火鼎盛之態。
那身影朝破損的神像拱一拱手,聲線清朗:“不知何處神靈在此,借宿一晚,還請勿怪。”
來人正是失蹤的郁白。他揀了幾支還算完好的香插進香爐,擦拭了一番破損的神像,又從不知哪個角落找了把笤帚,把廟宇內積年的灰塵掃凈,算作來此借宿的費用,旋即靠著香案坐下來。
廟外漆黑一片,雨聲淅瀝。郁白摘了斗笠,露出的面龐已變了樣貌,怕是趙鈞站在他面前,也認不出眼前這蓑衣斗笠的少年郎是他苦尋而不得的郁白。他背靠狹長香案坐著,一滴一滴數著落入耳中的雨聲,心情起伏。
他知道趙鈞在找他。昨夜不告而別,并不是像趙鈞想象的那樣天涯海角、死生不見——實際上他并未走遠。恰恰相反,他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桃葉郡。
為什麼要離開呢?
大抵是因為想不通吧。
想不通自己近乎于背叛的心動,想不通自己毫無由來的喜歡,想不通那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和默認。
桃葉郡是座小城,也是座老城。整整兩日,他腳步未曾停歇。他走過古舊的城池,看見陋巷里蜷縮著的流浪者,被枯槁瘦弱的乞兒抱住腿乞一口吃食,家仆牽著的惡犬朝路人趾高氣昂地吠叫,他甚至還在入夜的青樓前駐足,眺望那懸起紅燈的花窗,美人立于窗前,水袖盈盈。
這是人間。人人渴求自由,人人卻也沒有自由。衣食飽暖、金錢財帛、權勢地位、愛恨情仇,饑寒交迫者只想要一碗熱湯,衣食無憂者便渴求地位抬升,一切都不缺的人,卻又開始為情仇二字輾轉難眠。
人生來即縛枷鎖。
這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他仿佛是世界的局外人,冷眼旁觀那一份份喜怒悲歡。有的人可以歸去,有的人卻只有來處。郁白混跡在人群中,以路過之人的視角去看楓葉山莊的樓閣和山林,轉身之際,卻忽而冒出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