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小白,問問你自己的心。”
春日暮光一點點漏進屋子,給窗邊初生的蘭草鍍上一層曖昧的金邊,正是江南風光綺麗溫柔的縮影。
郁白忽而想到,四年前他入宮時,也是這樣一個春天。那時他身上還裹挾著自自西北而來的凜冽之氣,那柄劍也時常握在掌中摩挲,浸潤著獨屬于少年的劍氣。
只是后來,湮沒深宮整整三載,他以生死作籌碼博得宮外的碧海藍天,這劍便是毫無用處了。
到如今他的身體早已不適合拿劍,在這溫暖的江南,他要做的事情最多不過喝藥養傷,偶爾侍弄花草、招呼一下客棧的客人,長劍蒙塵自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你多久沒拿過劍了?”
“我非劍客,何必拿劍。”
“可你是年輕人。年輕人不該拿不起劍。”容寸心一語道破,“你身體尚未不可救藥,心卻已經死了。”
似乎被說中了什麼,郁白些許地沉默下來。但他仍然極快地拋開了那些繁雜的思緒:“您不遠千里到這里來,想來不是為了對我說這個吧。”
“當初我要那皇帝向我叩首才肯救人時,他也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只能答他‘人生苦短,圖個樂子’。”容寸心笑瞇瞇道,“現在你問我為什麼來,我也只能答,人生苦短,圖個樂子罷了。”
郁白皺了皺眉:“什麼?”
“年紀輕輕的耳朵還不大好使了呢。”容寸心納罕道,“我說的是,‘人生苦短,圖個樂子’——”
郁白截然打斷他:“我是說前面那句。”
“哦,我是說,除非他下跪求我……”
“容先生說得對,我出宮來,也不是為了這樣茍延殘喘的。
”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旋即重回正軌。郁白迅速出聲,打斷了容寸心滿是樂子的回憶:“若水城有家不錯的茶館,容先生可愿去嘗一嘗?”
刻意,太刻意了。容寸心回憶上了頭,一邊鄙夷郁白的邀請,一邊涼颼颼地拆穿道:“你在若水城住了一年多,收到過他的東西,也知道他看得見你,而你不想被他看見了,才想著走。”
“……”容寸心的眼神亮的像剛被暴雨沖洗過后的窗子,郁白試圖辯解失敗,在對一切洞若觀火的容大爺面前,只得自嘲地嘆了口氣,“算是吧。”
容寸心問;“為什麼?”
郁白也說不好,只道:“在他面前……我不像我自己。”
“怎麼說?”
“說不好,總之就是……”郁白詞窮,索性直截了當地否定,“不好。我不喜歡。”
容寸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想當年,我還年輕的時候也體驗過這種感覺……”
“后來呢?”
容寸心呲牙一笑:“后來我同你一樣,覺得這樣很不好,就跑到白玉京修無情道去了。”
“……”這怎麼還整出個無情道來,修仙麼。郁白沉吟片刻:“看起來不太成功。”
容寸心緊接著道:“所以我來找你了。”
現場寂靜三秒,郁白重新端起了茶杯:“沒興趣。”
“別啊,無情道你若是不感興趣,還有多種道法供你選擇呢。”容寸心搖身一變成了推銷大師,就差在臉上刻幾個大字-——老少皆宜、童叟無欺,眼里的熱切幾乎就要溢出眼眶,“你覺得姻緣道如何?通俗一點,情花道,感不感興趣?”
郁白心底翻了個白眼,開始認真思考怎麼給姐姐解釋家里多了個神神叨叨的狂熱修仙分子——從這個角度看,蕭景明那句“摸骨算命的”倒還真有可取之處。
他很想對容大師說,從小家里就苦口婆心地教育他們這些孩子,白玉京是騙子專門拐賣小孩的老巢,而那些自稱從白玉京來民間傳道的大師們都是沖在拐賣婦女兒童第一線的頂尖騙子。
——“要被官府逮起來砍頭的喲!”彼時月嬤嬤如是講。
容寸心唾沫橫飛口干舌燥,見郁白仍是一副“好好好你繼續說我有在聽”的敷衍狀態,當即痛心疾首地一敲桌子:“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
“我是為了傳承我的衣缽才讓你去白玉京修道的麼!我不是啊!我是為了讓你看到更精彩更廣闊的世界啊!”
哐啷一聲,小桌抖了三抖,茶盞應聲落地。
郁白:“……”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昔年修仙之風大盛,白玉京幾乎是所有求仙問道之人心中的圣地,無人知其確切位置,卻將白玉京之名口口相傳。
得益于崇德年間先帝對修仙問道活動的持續大力打擊,白玉京如今早已跌下神壇,大梁民間對于求神問佛系列活動一貫持不屑態度,更早的時候,逮住幾個裝神弄鬼的騙子送去官府,還會有大把豐厚的賞錢。
容寸心絲毫不知他看中的這位修仙預備役腦子里想的是將他扭送官府換賞錢,繼續苦口婆心:“小白啊,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豈能仿效蜉蝣,不知晦朔,不知春秋?”
郁白終于流露出了些許的動容神色。他俯身撿起碎瓷片,問:“為什麼?”
“容某平生三恨,最恨少年遲暮,意氣全無。”容寸心正色道,“當然,還有一條,我是良心服務,要把善后問題處理好的。
萬一你這樣郁郁而終了,豈不是砸我招牌?那我以后在江湖上怎麼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