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亂如麻中生出一點錯覺,仿佛自己是一個眠花宿柳、帶人回家反倒被正房抓個正著的浪蕩負心漢。
他靜默許久,淡聲道:“既然是康寧侯府送來的,自然還是教康寧侯府帶回去。”
“陛下圣明,只不過……呃,只不過那位賀小公子已經被郁公子送去燕南閣了,這會兒怕是已經安頓下來了。陛下您看……”
“……”這回輪到趙鈞安靜了。
。
浴房門開,裊裊熱氣彌漫開來。郁白從氤氳水氣中走出,顯得發愈黑,面色愈白。他一步一步朝趙鈞的寢殿走去。
一步驚鴻一瞥,兩步鶴入樊籠,三步失憶重生、獻上真心,四步謊言如刀,大夢初醒。
三丈長的江山堪輿圖映入眼簾。殿內銅鶴熏爐香氳裊裊,絲絲縷縷的白煙從鏤空鶴翎中漏出,有若山河晨霧。偌大寢殿只燃了兩根紅燭,點點燭芒伴著暗月微光,隱隱約約照亮了趙鈞靜默的側臉。
看見郁白走進來,趙鈞從倚著的床頭旁漸漸直起身來,放下手中書卷,沉默著望向郁白。
該說什麼呢?是關心他跪了這麼久身體可還受的住,浴房里準備的傷藥膏有沒有用,還是質問他為何一意孤行為他人跪了半夜,將賀念白送去燕南閣?在郁白走向他的短短幾步里,趙鈞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如芒在背、如鯁在喉、如坐針氈。
郁白坦然回應了他的注視:“陛下。”
他走到趙鈞面前,未曾遲疑一分一毫,便慢慢伸手解開了一顆紐扣,隨后又是一顆。一切都像排演過幾百遍一樣,事實上這也就是這三年他們曾經做過的。
長達兩年的囚禁與折辱未能磨去他一身傲骨,相愛之后的欺騙和隱瞞卻終于摧毀了他的心智,而那些對至親至近之人的威脅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昔日桀驁不馴的少年終于也能彎下腰,主動走向囚禁者的床榻求歡了。
在趙鈞略微遲疑的目光中,郁白慢慢探身,輕輕含住了趙鈞的唇瓣。他勾著柔軟舌尖,向趙鈞齒內笨拙地探尋著,試圖挑起男人的興致。
人之欲望大抵不過飽暖思淫欲,這也是趙鈞一直以來之于他的心思。他天然冷靜而堅定,自有一股韌性在心中,當他不再對趙鈞抱有期望,問題便化繁為簡。
——只是如今卻像是出了什麼差錯,他能感到趙鈞身體有些僵硬,倒顯得他跟當街強搶民男的登徒子似的。郁白試過兩次,隱約明白了趙鈞的意思。
他并不習慣主動去做這些事,往常皆是被趙鈞威逼利誘、溫聲哄騙著,不須他多費心思。只是事已至此,從他踏出燕南閣的時候,他就已經拋去了一切自尊,雪中下跪是他意料之中,主動將自己送上龍床也是早有所料。他走的路不能回頭,既然已經邁了第一步,自然不會因為第二步而退縮。
……如果趙鈞最后還是不應允,還是執意取鳳十一性命、納姐姐為妃,他又該如何?
郁白不知道。他現在僅存的籌碼,除了這具身體,別無其他——當然,現在有了那個與自己酷似的少年,這具身體怕也快要沒有用武之地了。
姑且一試罷。
他極力拋開那些雜亂的思緒,手撐住趙鈞身邊的床榻,緩緩跪坐上來。
然而他在雪地里跪了太久,哪怕是溫水沐浴也只能緩解表面一二,緩慢跨坐的動作幅度不大,足尖、膝蓋到大腿都刺痛不已。
郁白暗暗嘆了口氣,重新集中精神尋找一個合適的著力點,偶爾牽動酸痛的大腿肌肉,也只是一聲極其壓抑的低吟。
他是專注的。專注到拋卻一切、痛苦、悲哀的雜念,一門心思地去實現想要的結果。郁白馴服的姿態曾經是趙鈞最想要的,然而如今他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卻愕然發現想象中馴服的快感未曾到來,取而代之的是心臟里針扎一樣的痛楚。
渾欲乘風問化工,路也難通,信也難通。滿堂唯有燭花紅,歌且從容,杯且從容。
趙鈞無處從容。他的心臟隨著郁白艱澀的動作,一下一下,愈發疼得厲害。
相見不相聞,相聞不相識。
……
在郁白終于找準位置、即將跨坐上來的時候,趙鈞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于怔忡之際,聽到了一聲清晰的嘆息。
一條黑色的絲帛覆蓋住他的眼睛,溫柔地束在了他腦后。
單薄衣衫滑落,露出了光裸的脊背,以及脊背上那一只振翅欲飛、凌厲孤傲的青鸞。趙鈞撩開柔順的黑發,指尖慢慢下滑,最終落到青鸞怒張的羽翼上。
他低低地嘆:“你把賀念白送去燕南閣了。”
郁白在黑暗中勾起一絲輕笑:“我以為,這是陛下的意思。”
郁白每說一個字,便如同細細的銀針往趙鈞心里扎一下,不致命,卻留下酸澀而細小的針口,一個個串聯起來,終于將整個心臟都布滿瘡痕。
“不管你信不信,朕沒想過拿他代替你。”趙鈞聲音輕的如同雪花落地,轉眼便沒了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