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白靜默片刻,道:“不敢。”
急促的心跳緩緩慢下來。他陡然意識到,趙鈞本就是這樣的人。陰晴不定、生殺予奪、身居至尊之位、掌握天下大權。在他們已經圖窮匕見、一切挑明的今天,趙鈞頒這樣一道旨意,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
郁白平靜叩首,聲音摻雜在呼號的風雪中:“謝陛下。”
。
與此同時,太和殿內正是一片歌舞升平、盛世繁華之景。金杯銀盞盛著美酒佳肴,舞姬歌女一顰一笑皆翩然生姿,朝堂重臣、天潢貴胄聚于一堂言笑晏晏,往日暗流洶涌都被以除夕之名壓下,裝也裝出來一片盛世安康。
趙鈞端坐上首,把玩著琉璃玉杯,望著歌舞的神情有些許游離,顯然是在不動聲色地走神。
郁白……這時候大概已經回去了吧,該傳個太醫給他好好瞧瞧。他那副身子骨,早些年上戰場打架的時候倒是強健,最近年歲長了身子卻弱了,都快把自己折騰成紙片人了。這般想著,他順手招來李德海,低聲吩咐過去,又繼續看那百無聊賴的歌舞。
又有人上來獻舞,只是舞姬圍繞在中心的卻是個少年,遠遠地只瞧見一個纖秀的輪廓。
年年都是這東西,看都看膩了。此時趙鈞更想回燕南閣去看看郁白的狀況,然而又有口惡氣憋在心里教他進退兩難,一時憂心郁白身體,一時又想好好給那小崽子個教訓,不回去也罷了。
一舞畢,那少年攏袖起身,朝趙鈞緩緩一拜:“草民賀念白,叩見陛下,恭祝陛下千秋萬代,大梁國泰民安。”
趙鈞驀然一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看著有些膽怯,礙于皇帝權威,不得不叩首道:“草民……賀念白,想念的念,白雪的白。”
言畢,那少年緩緩抬起頭來。
——趙鈞一時失神。
太像了,太像了……
雕花銀杯猝然滾落在地,落到柔軟的波絲絨地毯上時,甚至連一絲聲響也未發出。那少年微微俯身,掌心捧起銀杯,雙手奉還到趙鈞手中:“陛下。”
在他做這一系列動作的時候,趙鈞一直死死盯著他。如果不是來前剛見過那人,如果不是明知那人斷斷不可能做出這般柔順行徑,他簡直就要以為這就是郁白。
乖順的、康健的、溫潤清朗的郁白。
柳城大漠中的郁白,十七歲的尚未經歷痛苦和悲哀的郁白。
他記憶中最初的郁白,他不止一次地想念過、渴望過的郁白。
——他叫,賀念白。
趙鈞遲遲未從他手中接過酒杯,賀念白進退兩難時,忽聽那皇帝道:“這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這名字是“賀念白”。少年正要怯怯諾諾地張口,李德海卻匆匆踏入,在趙鈞耳邊低語了什麼。
趙鈞霍然起身:“你說什麼?”
滿堂皆驚。賀念白手一哆嗦,雕花銀杯再次滾落在地。
郁白不在燕南閣的消息足以令趙鈞暴怒。他顧不得賀念白,匆匆扔下一句退場的客套話,腳步如風般離開了。
被孤零零留在殿上的賀念白不知所措,無助地向群臣中張望著,在得到康寧侯的眼神示意后,賀念白咬了咬牙,也小跑著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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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了近兩個時辰的雪,即使宮人打掃的再勤快,宮道上也鋪了厚厚一層結冰的雪。趙鈞步子邁的飛快,李德海一路小跑幾乎都趕不上:“派去的人是怎麼傳的話,為什麼到現在郁白還跪著?”
“陛下息怒,郁公子性子倔強,怕也不肯輕易聽勸……”
趙鈞疾言厲色地打斷了李德海的分辯:“傳話的那人是誰?”
李德海擦擦汗,正欲回答,卻發現趙鈞看起來根本不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一路快步疾走,踏雪如同平地,只朝著那一個方向疾行,何曾有半分身為人君的從容不迫。
乾安殿就在眼前了——然而趙鈞的步子卻突然慢了下來。
李德海一路小跑地跟著,氣還有些不勻:“陛下?”
順著趙鈞的目光,李德海看見了那個跪在殿前的身影。
下了半夜的雪到現在已經小了許多,如瓊粉玉屑般寂靜無聲地灑落。遠遠望去,乾安殿的飛檐上落滿了雪,宛如振翅欲翔的白鶴,卻被身后的屋檐縛住了羽翼。
幾盞昏黃的燈火下,那人已不知跪了多久,白衣幾乎與雪融為一體。然而在這樣風刀霜劍重重壓迫下,那脊背卻愈發筆挺,仿佛一尊用冰雪塑造的雕像,輪廓優美到宮中最富技巧的大師都自愧不如。
但實際上,那是一只被人拋棄的流浪貓,跪在冰天雪地里祈求天神的救濟和寬恕。
趙鈞慢慢呼了口氣,緩步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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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安殿外,郁白還在跪著。風雪愈發大起來,膝蓋浸在雪地里,冰冷刺骨到了一定程度,已經快要感覺不出“冷”來了。
他揉了揉僵硬的頸項,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靜。身體的痛苦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沖淡精神的悲哀,令他的靈魂宛如行走在純潔無暇的原野上,目之所及皆是孩提時最澄澈的夢境。他在冰冷中卸下一切重擔,甚至在想,如果能這樣沒有意識、不需思考地跪下去,也未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