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首謄抄在宣紙上的短詩。
八風儛遙翮,九野弄清音。一摧云間志,為君。
——那應該是自己的筆跡,比之少年時代凌厲了許多。
宣紙似乎被人揉搓過,又小心展平,壓到了厚厚的書本下面。郁白凝視著那四句詩,心中莫名一陣悲愴。
他心中隱隱冒出一個想法。自己這兩年,全憑趙鈞告知,而他所告知的,是真正的兩年嗎?若是自己少年得志,又怎會謄抄這樣的詩句?細細想去,只覺頭痛欲裂。
宮人正忙忙碌碌地清掃,見他走來,皆斂眉垂首,恭恭敬敬地道一聲見過郁公子,即使他身影已經走遠,仍未有一人多嘴多舌地泄露些隱秘消息。
這里的一切被深宮浸泡了百余年,仿佛井水一樣有風亦不起波瀾,一舉一動自有章法條理,哪怕是混亂剛過、怨魂未去,在這微醺的暖風中,展現在世人面前的仍是一片風云平息之景。
“公子,前面就是冷宮了。”跟在郁白身后的侍女畫柳小心翼翼地提醒,回應她的是自不遠處穿林而來的風聲。
郁白頓了頓:“你怎麼還跟著?”
畫柳恭聲道:“陛下吩咐奴婢小心服侍,奴婢不敢疏忽。”笑話,看丟了你,皇帝砍我腦袋怎麼辦?
“隨你吧。”郁白知道一個宮女不可能違逆皇命,便由她跟著,去推面前那扇褪了色的朱紅木門。
畫柳一驚:“公子不可!”
郁白指尖一頓:“此地不準人踏足?”
畫柳忙補救:“倒也不是……”
郁白收回手,看了看指尖的灰塵:“那就是不準我踏足?”
畫柳大驚:“公子何出此言……”您連龍床都上得,這宮里哪還有您去不了的地方?
郁白回頭沖她笑笑:“那就是可以進了。”
畫柳急匆匆地攔在他面前,仿佛郁白要去的不是冷宮而是陰間:“冷宮陰氣重,只怕驚擾公子。”
“無妨,我是男子。”郁白笑笑,伸手推門。然而不待他用力,那扇破敗的門已徐徐打開,仿佛是刻意等他一樣。
冷風從陰郁之地簌簌鉆出來,混進溫暖的春日午后里。畫柳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郁白見狀貼心道:“此地的確陰冷,你一個姑娘家,在這里等我就好,我進去走走就出來。”
“公子說哪里話,奴婢的職責就是照顧公子……”畫柳眼睜睜看著這位爺春游似的踏進高高的門檻,徑直朝那最幽深冷僻之地去了。
皇上特意吩咐不能讓郁白察覺出異樣,因此郁白提出出行時,她猶豫許久也沒多叫人跟著,只自己跟了過去,誰料郁白會從繁花似錦的燕南閣轉悠到這種偏僻幽暗的鬼地方。
此行只她一人跟隨,若郁白在這里出了什麼事,她怕是要被扔進冷宮枯井里去,還不如跟進去死個明白——這般想著,畫柳原地跺跺腳,急匆匆地追趕上去。
榮寵一時的妃嬪在這里紅顏凋敝,輝煌顯赫的家世在這里碾落成泥,這里面住著的都是這座巍峨宮城的失敗者。
郁白邊走邊停,最終在一處殿前駐足,匾額已殘,依稀可辨認出“展華堂”三字。相較其他蒙滿蛛絲的屋門,這里顯得整潔些許,大概是剛剛有人入住的原因。
天光被屋檐切割,在滿地凋敝中鋪展開交纏錯亂的光影,郁白站在唯一一片光上,隨口問:“這里住的是誰?”
畫柳心里咯噔一下:“奴婢……奴婢不知。”
郁白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踏著臺階往上走去。畫柳一驚,想起趙鈞的命令,忙道:“公子,此處陰冷,我們還是早回吧,陛下說今日要來看您,想必此時已快到了。”
“無妨,我看看就走。”說話間郁白已推開了屋門,屋內驟然傳來一聲厲喝:“誰?”
燦爛的春光從破敗的屋頂和窗紙中透進來,連空中每一顆浮著的灰塵都照的清清楚楚。郁白略略往前一步,在幻影似的光里看見了此間主人的容顏。
——似乎曾經見過。這是郁白心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那人容顏憔悴,華貴衣衫沾了原本不應存在的灰塵,屋內唯一一張拭凈的矮腳木桌擺在她面前,放著一壺酒,一條綾。她緩緩抬眼望著來人,脊背筆挺,只是鳳眸卻略顯渾濁。
“原來是你。”她嗤笑一聲,“本宮還當你已經逃出生天,孰料這般沒出息,竟又回來了。”
逃出生天?郁白心中沉了一下,正欲開口,卻聽畫柳一聲厲喝:“放肆!”
“公子,這是江氏,逆臣趙鍇生母。”畫柳上前一步,聲音低而迅速,“她因為參與謀逆被打入冷宮,精神已有些錯亂了。陛下心慈,本賜她老死宮中,誰料她竟出言不遜辱罵陛下,陛下這才將她遷居至此,賜她全尸,她遲遲不肯就死,就是想等陛下回來行悖逆之事。”
“這種人說不定會做出什麼,公子,天色不早了,我們盡快回去吧。”
“心慈?”江太后放聲大笑,“本宮縱使精神錯亂,也分得清是非黑白,他若是心慈,這宮中豈還有蛇蝎心腸?”
“趙鈞他一介庶子之身,弒父殺兄才奪來這皇位,絕不會長久。
”她忽然起身,冷冷凝視著郁白,語帶嘲弄,“說起來,倒是與你這個禍害天造地設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