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只裝滿水的銅盆上搖晃幡旗,嘴唇快速嚅動著,接著一把掀開了供桌上之前一直用紅布蓋住的事物。
花盆擺在桌上,泥土蓬松干燥,幡旗在它和銅盆兩者之間來回移動。我正被這突如其來的環節驚得怔愣當場,身旁宋柏勞朝供桌方向邁了一步。
我一下看向他。
“那盆花……”他反復呢喃著三個字,語氣中滿是不敢置信的惶恐。
他到最后也沒說出口那盆花怎麼了,仿佛這句話的每個字都割著他的嗓子,讓他光是吐出前三個字就耗盡了全部力氣。
“怪不得你那麼寶貝它,怪不得你會那麼生氣……”
他轉過身,臉色就這麼會兒功夫便蒼白若紙,沒有一絲血色,比我還像一個病重的人。
“寧郁,我……”
我心頭微顫,看了眼維景道人那頭,小聲道:“有什麼等做完法事再說。”
他怔怔點頭,重新安靜下來,一直到法事做完都沒再出聲,甚至連視線都不曾偏移,全程落在那盆土上。
看到他這樣,知道他并非不在乎,也會覺得“痛”,照理我該感到爽快,可我卻做不到。
我沒有辦法因為別人的痛苦感到快樂,我也不需要用這種方式建立快樂。
整場法事做完,不多不少正好一個小時。
維景道人深吸一口氣,執劍于眼前,左手并起二指從上至下抹過劍身,收尾呼應,將劍收到身后。
他長吁一口氣,擦了擦額上的汗道:“好了,超度完畢。”
我上前謝過他,之后從供桌上將花盆抱進懷里。
“他已經走了,現在去了仙域,應該很快就能投胎投個好人家。
”維景道人拍拍花盆道,“你就不要擔心了。好好養身子,開始新生活吧。”
新生活啊……
“是。”
我再次謝過他,與他告辭。
抱著花盆沿著山路而下,宋柏勞一直跟在我身后,靜默無聲,簡直要讓我忘了他的存在。
維景山上有幾處觀景護欄,腳下是萬丈懸崖,遠處是城市高樓。我們回程正好便會經過其中一處。
今天有些風,樹林里不覺得,到了懸崖邊就顯得大了。
維景道人將愛人和孩子的骨灰撒在了山里,從此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身在天地間,便像是與他們仍在一起。
我深以為然。人類的歸宿到最后總會塵歸塵土歸土,化為養分滋養大地,何不從一開始便看開一些?
我捧起花盆,將里面的土隨風傾倒。
風卷著土,落到山間,吹向遠方。
“不要!”
宋柏勞從身后沖過來,撞掉了我手里的花盆,風大塑料輕,很快它便順著山勢滾落不見。
宋柏勞整個上半身探出護欄外,茫然地在風中抓握了一把,卻抓不到任何東西。
“我死后,麻煩將我的骨灰灑進海里,不用給我買墓了。”要是死后真有靈魂,說不準我還能順著河海環游世界。
他渾身一震,驀然回首,瞪著我的雙眼微微發紅。
我以為他要吼我,他卻笑了。
“你還真是,干干凈凈什麼都不留啊。”
第五十六章
【我要是心腸硬一些,就能少很多煩惱。】
宋柏勞在懸崖邊站了許久,久到陽光一點點變作金紅,我的小腿都有些酸脹了,他才不舍地收回視線。
“走吧。”他有些疲憊地邁開腳步,往別墅方向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一路沒有再交談。雖然他沒有太多表現,但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氣。
我不會自作多情到覺得他是因為我什麼都不留而生氣,他責怪我,多是因為我一聲不吭就倒光了花盆里的土吧。
夕陽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們一前一后走著,保持兩米左右的距離,我每邁出一步,便正好能踩在他的影子上。
這種和影子的游戲,我讀書時經常玩。無須交流,無須回應,我一個人就能玩一天。有時候宋柏勞睡著了,我就偷偷和他的影子玩。
他的影子可比他乖多了,隨便我碰,永遠不會生氣。
回到大宅,李旬正好來拿文件,宋柏勞領著她去了書房。
“宋總,吳律師想和您進行一次視頻通話,關于和阮家的官司……”李旬邊走邊說著工作上的事,不浪費一點時間,很快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樓梯轉角。
可能要商量的事太多,直到晚餐也沒見人下來。
面對一桌子的菜,我沒什麼胃口,吃了小半碗就停下了。抬頭一看宋墨面前桌上都是飯粒,吃得都快哭了,握著勺子的手還在一個勁兒抖。
他這兩天剛拆了手上的石膏,正在做復健,理療師說小孩子怕疼,可能會下意識不去用傷手抓東西,要我們督促他,盡量兩只手都用。
然而宋墨卻是個不一般的小朋友,自從理療師和他說只有多鍛煉才能更快恢復,他吃飯便都用受過傷的那只手吃,哪怕抖得再厲害也不要人喂。很自然便讓我想到了當初宋柏勞受鞭傷時的模樣。
以前覺得他只有外貌上與宋柏勞相似,現在忽然就有些感慨,父子到底是父子,宋柏勞在某些方面肖似駱青禾,宋墨也不可能完全脫離宋柏勞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