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溫柔的陽光,終是發現了他,描摹著他的黑衣裳,細數著他大氅領邊的每一根風毛,為他孑然孤立的輪廓,打上一層淡金色的光暈。
“趙大人,進來說話吧。”江吟風的聲音自正堂后身傳過來。
靜謐的清晨廢墟中,聲音來得突兀極了。
后堂正屋里,江吟風押著皇上,坐在桌子上。
皇上是安寢了才被挾持的,身上衣衫單薄,已經凍得嘴唇發青。
于是趙煜脫下氅衣,拋給江吟風:“陛下年事已高,萬一凍壞了,你便不能得償所愿了。”
江吟風抄手接過衣裳,抖了抖,確定內里沒什麼貓膩,給皇上披上,笑問道:“這麼說,趙大人知道我的心愿?”
趙煜挑起眸子,目光似有似無的掃過皇上,落在江吟風臉上:“你之前就說,有些事、有些人,就不該存于這世上……”他說著,負手在屋里踱步,“當初都城郊外,你行刺是假,其實是想讓陛下知道,你來了;你想借肅王之手,奪去陛下最看重的東西,但你棋差一著,沒算準肅王和太子殿下的心意。”
他說完,笑吟吟的看著江吟風。
四目相對,江吟風怔忪片刻,突然就笑了。
笑聲清朗,沒人能把它與一個機關算盡、心機深沉之人聯系到一起。
趙煜繼續道:“這樣的心思算計,便已經不是毀滅了,你的作為,該叫做報復,”他繼續在屋里溜來溜去,“而世間的報復,不外乎情、財、仇三樣,財嘛……不配入你的心,情呢……你跟皇上也搭不上邊兒,那便是仇嘍?同是殉道者的傳人,你二人有何仇何恨?”
說完這話,趙煜終于站定了步子,目光停在江吟風臉上。
再看皇上,聽聞“殉道者的傳人”幾個字從趙煜嘴里冒出來時,不由得驚駭得瞳仁微擴。
江吟風則笑呵呵,神色里頗有些贊賞的意味:“趙大人憑一己之力,查探推演到這地步,難得,”他頓了頓,問道,“將軍墓里的冊子,太子殿下至今也沒讓你看過嗎?”
皇上面露疑惑,顯然不明白將軍墓里的冊子是何意,回想當時周重跟在遠處,自然是沒能把墓里發生的事情悉數上奏。
江吟風見他這副神色,冷笑道:“陛下是穹川白家人,卻年少離家,被送往北遙。你可知道,白家最初是如何發跡的?”
皇上與趙煜對視一眼,二人沒吱聲,一起看向江吟風。
江吟風笑道:“三百年前,早就有前輩想做與陛下相同的事情,但他最后失手了,慌亂中逃于市井,得北遙王搭救,漸而在穹川發家,便是如今的穹川白家,是你與我的先祖。”
江吟風,是白家人……
趙煜無比驚駭,在這一瞬間,他才真正明白了前世今生的完整因果。
歷史總在重演,自始至終,他都沒跳出這輪回的圓——江吟風口中的“前輩”,便是三百年前奪位勢敗的“三皇子”;
是北遙王早就埋于炎華的暗棋;
是那冒名頂替、害得趙煜險些叛國、釀成大錯的細作。
當真是預謀其政,里應外合。
有了這層關系,江吟風能與北遙聯手,便不奇怪了。
他向皇上發難,于北遙或是穹川白家而言,不過是在“清理門戶”而已。
趙煜心有思量。
皇上自然也有,他好半天都若有所思,終于問道:“你也姓白?但看你的年紀……你我不該有交集。
”
江吟風臉上依舊笑容不減。
這笑容親切和善極了,可放在眼下來看,卻讓人心里發慌。
“我可不姓白,”江吟風語氣平和,“你不認得我,也不曾見過我,但我娘親與你是真兄妹、假夫妻,你二人相伴二十年,最終,你為了守住自己身份的秘密,便將她殺了?我的舅舅……”
這下,饒是趙煜處變不驚,都不禁面露驚駭,看向江吟風。
他……是白妃的兒子?
江吟風自顧自的繼續:“當年,我娘得沈家陛下的圣恩眷顧懷了我,卻因為她殉道者的身份,要將我拿掉,可她終歸不忍心,只得求醫師在我不足月時,用藥強行催下,送出宮外。”
這茬兒趙煜知道。
相傳二十多年前,白妃小產傷了身子,便再不能生育了。起初趙煜得知皇上的真正身份時,以為是這兄妹二人的障眼法。如今看,是確有其事……
江吟風,是白妃的兒子,他的父親,是那沈氏皇帝本尊!
這般看,他的身份割裂至極。
再看皇上,知道這般顛覆的事實,雖然驚駭,氣度猶在,他問道:“這麼說來,你身份至尊至貴,你想要什麼?為你娘報仇?要朕為你正名,傳位于你嗎?”
聽了這話,江吟風的笑容透出些悲涼來,他慢悠悠的道:“我娘雖然舍不得我喪命,倒也并不見得有多愛我,否則,殉道者這些勞什子的過往,她又為何安排人告訴我?她若真的愛我,讓我平淡的蒙在鼓里,過一輩子不好嗎?她若愛我,當初便不該生下我……”
這話的本意,滿含著最強烈、最根本的怨恨。
是一個孩子,對母愛的懷疑與控訴。
但江吟風語氣平和,那些怨恨,似乎早就成了他本身的一部分,而今坦然說出來,就好像是在說些鏡花水月的悲涼事,只帶出些平淡的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