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事到如今,趙大人必須抵死不認:“不知殿下為何誤會了,下官沒有。”
“那你為何總躲著孤?”
嗯……
畢竟已經隔世,這人現在可是他的直屬上官,面兒上還是要應承的,趙煜心一橫,道:“下官何德何能,讓殿下紆尊記掛,”說著,他坐直了身子,收斂起剛才恨不能穿過椅子背兒躲沈澈的慫包勁兒,極為不吝的解開衣裳,褪下左邊衣袖,把還裹著白帛的半邊身子露出來,“是下官不識好歹了。”
話說完,眼觀鼻,鼻觀口的在椅子上危坐起來。
對方擺出這麼一副表面順從,實際破罐破摔的態度,是沈澈沒想到的,他搖頭笑道:“這又是在鬧什麼脾氣?”
聲音很低,語氣里滿是無奈,好像也沒指望趙煜能回答。
手指試探著觸碰到白帛,動作柔緩下來。
接著,他一邊用手比量著位置,一邊把趙煜傷口周圍的皮膚擦凈,趙煜瞥眼看被沈澈扔在一旁的白帛,沁出的血色果然不正。
傷口大有要發炎化膿的跡象。
可嘆,他剛收斂起入定的神通,便被沈澈輕觸在傷口周圍的動作,撩的一陣癢,身子不受控制的輕輕打了個顫。
他也知道,沈澈怕眼睛看不見,下手重了,弄痛了他,于是格外的輕手輕腳,可越是這樣,趙煜便越覺得,對方在自己背上游走的手指,有一股撩撥的意味。
鬧得他寒毛都豎起來了。
只得強自鎮定,把心思放在感覺傷口的腫痛上。
“忍一忍。”沈澈突然道。
話音落,趙煜便先感覺到一陣清涼,稍縱即逝。緊接著,便是難以遏制的灼痛,讓他覺得有一團火,在他背上燒起來——極沖的酒味,蔓延過來。
趙煜強咬著牙,不吭聲。
好在灼痛并沒持續太久,就又被一陣涼意壓下去了。
清涼的藥香,中和了烈酒澆灑在傷口上,蒸騰起來就撞頭的味道。
有一絲好聞。
“孤眼睛還沒壞的時候……見過你。”沈澈突然開口了。
趙煜恍惚,不知他說得是這輩子,還是上輩子,不知多少次暗罵自己失心瘋了,對前世的恩怨糾葛念念不忘。
長此以往,注定這輩子依舊冤冤相報天長地久。
可人就是這樣,懂得和做到,是兩碼事。
他恨不能重新走一遍黃泉路,再去喝一碗孟婆湯,把那些前世的浮光掠影通通化散掉。
最不濟,來個現世報,人在家中坐,花盆砸腦袋,砸到失憶,也比現在強。
他前世對沈澈有多麼全心全意的信任,便叫他這輩子對這人自骨子里生出多少畏懼忌憚。
“孤五歲那年,見過你,”太子殿下聲音清澈,“你在趙丞相身邊,軒軒韶舉,盡態颯爽,該是萬般美好才對,可不知為何,我看著你,總會覺得惄焉如搗,當時不明白為何,時至今日也不明白……”說著,他嘆了口氣。
你這叫良心疼。趙煜心里想。
當然他不能這樣說,也不想拾這個茬兒,更不明白沈澈為什麼要選這當口跟他說這些。
隧也語調淡淡的道:“許是殿下獨具慧眼,看出下官青蠅吊客,年紀輕輕,心思消極,不屑而已。”
沈澈正在替趙煜把傷口重新包扎好,聽了這話,他手下的動作頓住了。
沒人敢對太子殿下用這樣的口吻說話,除了跟前兒這位。
沈澈沒說謊,他這輩子第一眼看見趙煜,正是五歲那年,遙遙相見,一眼難忘。
那日夜里,他做了個夢,夢見一日大雨,天黑得分不清時辰,他駕著馬車經過一間破廟,廟里的神像破敗,看不出是誰。
一道閃電劃過,擦亮了神像的面龐,法相威嚴,藐看眾生,那雙眼睛,像真的能夠透過他的皮囊,看到心里去。
沈澈猛然驚醒。
奇怪的是,他一個五歲的孩子,做這樣的夢,半分害怕都沒有,心里反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明所以的、沒有來由的開心中夾雜著痛楚。
很熟悉。
那天天還沒亮,沈澈就帶著一位老公公出了都城,他也不知要去哪里,只尋著直覺亂走,真的找到夢里的地方。
廢廟比夢里更加殘破,他步入搖搖欲墜的大殿,抬頭看那神像。
殿內昏暗極了,他看不清神像的面容,卻忍不住和他對視。
片刻,一個聲音自他心底響起來:你可以兌現承諾了。
鬼使神差的,沈澈走近神像腳邊,在一個裂縫中,精準的摸出一只錦囊。
已經殘破不堪。
被拿出來,就有大半風化掉了。
接著,有事物滾落在地上,是枚銅鑄鎏金的令牌,牌子上的刻紋依然清晰——一片海棠花瓣。
熟悉無比。
那天夜里,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一道天雷劈中了破廟屋頂,大火燒起來,任憑大雨瓢潑,也澆不滅。天亮之后,破廟只剩下一片灰墟。
之后,沈澈的眼睛越來越差,不出一個月,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沈澈是皇上最喜歡的孩子,他眼睛盲了,陛下痛心無比,尋遍名醫,無人看得出癥結所在。
反而沈澈,很快習慣了眼前一片虛無。
他總是回想起雨夜中的馬車,他沒看見車里的人,但他篤信,那人就是趙丞相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