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空,是無盡的黑沉,稀疏的亮斑點綴其間。
“哥,好多星星欸。”他興沖沖的道。
季迦禾抬頭看了一眼,冬天的夜空仿佛格外寥落空蕩。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好好看過晚上的天空了,上一次我記得還是在老家。”季姜又開啟了話嘮模式,“那時候奶奶還活著,我因為在補習班搗蛋被媽提前送回了老家。鄉下晚上也特別熱,奶奶就說,把竹涼椅子搬到外面去乘涼。”
“村里那時候還有不少人在,院子也都沒有圍墻,路過人也跟著來閑聊,人多了,他們就在一處打牌。”
“我就是那個夏天學會的打牌,腿上被蚊子叮的全是包,有時候不打牌,我們就把那種還帶天線的小電視機搬到院子里,一起看什麼聊齋啊,鐵齒銅牙紀曉嵐,奶奶特別愛看大宅門,有時候還會跟我搶遙控器。”
“只要有橘子味汽水,和月亮牌泡面,我就好開心。
“奶奶打牌時候,我就給她扇扇子,她贏了錢就讓我去村頭小賣部買辣條,你知道嗎,那種一片一毛錢的辣條可香了,特別是夾棗糕饃別提有多香了,舅奶奶蒸饃手藝一絕。”
“你吃過麼?”
季迦禾小時候在外婆家時間長,奶奶家反而去的很少。
所以比起季姜,他和爸爸家親戚相處時間并不算長。
“沒有。”季迦禾回答。
“還有,還有,舅奶奶有柄扇子,我小時候偷偷拿去玩過,扇柄上面有她的名字,刻著韓久齡三個字。”季姜一口氣說了下去,“平時奶奶都叫她嫂子,我都不知道原來她名字這麼好聽,聽說她家以前是大地主,后來被批斗,所以被送到奶奶家養大,所以奶奶和她最親。
”
“奶奶的名字也寫在扇柄上,雖然都不在了,但是她們的扇子我都還留著。”他說著,忽然有些傷感“哥,你說,她們都去了哪里。”
星星在云層里閃爍,就像虛無縹緲的幻覺一樣。
季迦禾步子也漸漸慢了下來。
“以重原子方式,歸于星辰之間了吧。”他想了想,選擇了一種比較浪漫的說法。
季姜抬頭,再次看向天空,“也就是說,她們沒有消失,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著,對麼。”
“對。”季迦禾點點頭。
“我好懷念舅奶奶的桑椹酒,還有奶奶家門口的那顆櫻桃樹,隔壁三奶奶每天都給她孫子燉鴿子,也會給我盛上一碗,村里誰家做臘肉土雞什麼的,都會叫上半個村的人上門去吃。”
“感覺那時候的快樂好簡單,只要有好吃的就行。
他們走到半山腰,向下看去。
村莊只有零零星星的燈光和隱隱約約的犬吠。人煙痕跡越來越輕淡,以往家家戶戶灶頭炊煙升起的場景再也沒有了。
就像院子門口的那顆不知何年開始再也不發芽抽枝了的櫻桃樹一樣,不知凋零在了哪一個春天里。
“哥,你有一天也會離開家里,漸漸就不回來了嗎。”他忽然問。
問出這句話,他的心忽然靜了一下,就像白噪音也被關閉,聽力出現一片真空段。
很久之后,季迦禾才淡淡回答了一句:“不知道。”
季姜聽了這個答案,笑了一下,道:“我還以為你會抒情一下,堅定的回答,不會。”
“哥,我多希望你能和他們不一樣,永遠也不會離開。”季姜垂下腦袋,將下巴放在季迦禾肩膀上,
慢慢的說道。
八歲那年,他被堂姐告知自己不是爸媽的親生孩子后大病一場。
從前明亮的日子像是一下子遮蓋上了陰霾,他變得徹日惶惶不安起來。
堂姐說,“你明明是小叔的孩子,為什麼戶口要掛在我們家?”
“你爸媽是不是給你說因為政策不允許他們生二胎,怕丟工作,而我們家是農業戶口,查的沒那麼嚴,所以掛在我們家。”
“笨蛋,他們是騙你的!你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孩子!爺爺奶奶,還有你哥都被你爸媽給騙了!”
這些話反復的在他的夢境中一遍遍重復,徹底變成夢魘,他明明燒的開始說胡話,卻仍是咬牙忍住了心里最膽怯的秘密。
季姜記起來自己很的小時候,季媽媽曾告訴他,“在外面碰見生人,不能叫我們爸爸媽媽,要叫小叔,小嬸。”
“為什麼呀?”他天真的問。
“你要把大伯和大媽叫爸爸媽媽,知道了麼?”媽媽道,看他一臉不在意的模樣,又叮囑道,“特別是在外人面前可不許叫錯了!”
“為什麼!”他不解。
“你想爸爸媽媽被罰錢麼?”媽媽摸著他的小腦袋道,“錢都被收走,可就沒辦法給你買好吃的好玩的了,奧特曼也沒有了。”
“我要奧特曼!”他氣沖沖的道。
“好啦好啦,給你買,但是我說的話你要記著。”媽媽再三強調道。
那時候他還小,腦子里不記事,如今想來這麼多年確實被他模糊掉了很多東西。
后來很多年他在外面把爸媽叫成小叔小嬸,身邊人都見怪不怪,皆默以為是政策的原因。
而季姜卻知道,不是這樣。
身世就像是與生而來的缺點,讓他的人生中第一次感知到了自卑的苦楚。
那是一種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彷徨,怕被揭穿,怕被拋棄,怕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