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調整角度,將右腿卡進鋼筋縱橫的空隙,兩只手死死抓緊侯軍的手臂,“抓緊……別動!”
可是太難了。
侯軍再怎麼瘦,也是個一百多斤的成年人,僅靠著夏安遠手上的力量,怎麼可能將他輕易拉上來。更何況烈日當頭,空氣溫度像從沒這麼高過,沒多久,夏安遠就察覺到自己手掌心沁出來的油滑汗水,他不得不更用力地捉緊,指甲都快深深掐進侯軍的肉里。
時間的概念在此刻歸零,侯軍渴生的眼神死死地刻進夏安遠眼里。鋼架接口發出聲響,在離地十多米的高空搖搖欲墜,他倆在這搖搖欲墜中,倘若度秒如年。
“放手吧,遠哥。”侯軍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睛里帶著閃著淚花的笑意,“我的銀行卡,和密碼,劉叔都知道,我沒什麼、沒什麼要交代的。”
“你他媽的給老子閉嘴!!”夏安遠再次奮力往后扽他。
“我不知道這個架子是松的,我看到,看到一只蝴蝶停在安全網的破邊上,”侯軍喘了口氣,“它好像你。”
“閉嘴!!!”
“你說,工地上,大夏天的,怎麼會飛來一支蝴蝶呢。”
“侯軍,你給我聽著,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再堅持一下!艸!”有兩根支撐夏安遠的架子突然往下垮了一半,他半個身子都探到了外面,承擔著兩個人重量的小腿骨傳來撕扯的劇痛,“再堅持一下!!后面的人馬上來了!”
“松手夏安遠!你不要命了嗎?你不要命你媽還要!”侯軍眼睛通紅,“我知道現在說這些很二逼,但我不說,怕以后就,再也沒機會了。”
夏安遠怔怔地看著他,他知道侯軍要說什麼。
“我喜歡你,遠哥。”他安靜地望著夏安遠,用他最習慣的那個眼神,“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
那兩顆接口螺絲終于不堪重負地脫落,橫在夏安遠胸前的最后一根橫梁在囂鳴中下塌,侯軍變了臉色,驚恐地去掰夏安遠的手,夏安遠卻死活不放,手指節都被重力墜到發白。
可汗濕卻讓侯軍本就失力的指節一寸一寸往下滑,悄無聲息的,手里經已麻木的重量倏地一輕。就在夏安遠沒來得及反應,下意識跟上去想要再抓住他時,一股更大的力量拖住了他的雙腿。
他被來人強硬地從背后拖拽起,三兩步抱回了室內空間。
“夏安遠!”來人似乎想要狠狠給他一耳光,手卻突然在空中頓住,慢慢放下,握住了他的肩,“你他媽的是不是瘋了?!”
夏安遠蒼白著臉,好一會兒才認出這個一身狼狽的人,長了張跟紀馳一樣的臉。
他下意識想要保留自己那份在紀馳面前幾乎已成本能的鎮定,視線卻被霧氣籠罩,胸腔后知后覺地傳來鈍痛,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捏攥,嗓間仿佛堵塞滿利刀碎刃,喘一口氣都銳疼,割得他一開口就變了調。
“我沒能,抓住他。”
夏安遠“咚”一聲跪倒在地,脫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渾身失去控制般大幅度顫抖起來。
可就算這樣也無濟于事,侯軍失重時的表情,仍舊近在咫尺地停留在他眼前,他甚至能從侯軍的嘴型,辨認出他那句沒來得及出聲的話。
他想說,再見。
有無風的空氣,烈燙的呼吸,震耳的金屬聲碰撞,像在那頃刻間化作透色的泥流,在最后定格的那個鏡頭里,跟著飄零的侯軍一同撲棱棱落下。
第27章 “跟我走,夏安遠。”
紀馳的手保留著欲要觸碰夏安遠肩膀時的姿勢,停了幾秒在空中,然后握緊拳頭收了回去。
他緘默著,在隆聲大作的心跳中平復呼吸。
幽黑,紀馳胸口起伏著,看向夏安遠的目光從未像此時這般幽黑。
可夏安遠埋著頭,看不到他眼睛里如有實質的驚懼與后怕,又或者他即便抬頭看到了這目光,也無法立刻讀懂他的心中所懼。
沒有人能在和一條鮮活生命錯臂時,還保持清醒理智的情緒。更何況那條生命的主人,與夏安遠日日都會相見。
紀馳很快走出屬于他的負面情緒,耗時明顯比夏安遠短上許多,夏安遠聽到他的鞋底與粗糙地面摩擦的聲音,他似乎是走到邊上往下看了一眼,很快又返回來。
被鋼筋截口刮出慘烈劃痕的高級真皮皮鞋停在他面前,隨即,手機鈴聲炸開。
夏安遠痛恨自己在這種時刻竟然都會注意到紀馳的一舉一動,他聽到紀馳接過電話后,等那頭說了一會兒,然后慣常冷沉的聲音響起,回答了一個“嗯”字。
夏安遠不愿承認自己是個自私又懦弱的人,但讓他現在也像紀馳那樣去看一眼,或者以剛才爬上來的速度下樓去,他是怎麼也挪不動腳步的。
他只能膽怯地問紀馳,聲音低得快要沒入滿地塵埃:“紀總……”
夏安遠喉頭哽了哽……這話他媽的根本問不下去。
他緩緩站起身來,復又開口:“紀總。”
“走。”紀馳垂下眼簾看了他一眼,也不等他說完,轉身走向施工用的電梯,按了下行鍵。
夏安遠好半天都沒動靜,紀馳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知怎麼的,夏安遠覺得他這一眼似乎滿含了鼓勵的意味,像無悲無喜的真神,用他極富沉穩寬闊的大手,托起了落水垂危的螻蟻,哪怕它對這尊神和世間來說,無足什麼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