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著窗外淅瀝不斷的雨聲,從未有哪一刻如此迫切地想要見到李庭。
就在這一想法冒出頭的時候,陸聲不愿再等下去,他快步邁出咖啡館的大門,卻忘了向店員借一把雨傘。
幾乎是一路跑回了《另演相看》的排練場地,陸聲自打高中體測一千米之后,就沒這麼賣力過。他跑得太急,嗓子里像有一把火在燒。直到進了大樓里,陸聲雙手撐著膝蓋歇了好一會兒,直到氣息逐漸平緩下來,才向李庭的排練室走去。
明明跑過來的時候一秒鐘都不想耽擱,這時的陸聲反而沒了方才的勇氣。他神色忡忡,沒來由的怯弱與緊張讓人放緩腳步,只能慢吞吞地向前挪動。一段短短的距離被他拖得無限漫長。陸聲想,如果他見到了李庭,該說點什麼?
又或許……什麼都不必說。
快要到排練室門口的時候,陸聲隱隱聽見從門內傳出的聲音。
房門沒有關,他透過虛掩的門縫向屋內望去,看到房間里只有李庭一個人。
燈只開了一半,李庭站在忽明忽暗的光線里,伴著窗外雨聲,正在唱一出曲詞。
陸聲沒有在這時推門而入,而是靜靜立在門外。他分辨得出,李庭唱的不是與莫予一同排練過的《宇宙鋒》。
他在唱《桃花扇》。
陸聲一愣。
就在那一刻,他被某個更為荒謬的真相擊中了。
此前所有的困惑與不解都在此刻化成一柄利刃,直戳進他的心臟,鮮血直流。
陸聲瞪大眼睛,猛地后退兩步,慌亂中撞到了身后的墻壁,他索性靠著墻壁,任由自己慢慢蹲下身,抬手捂住了眼睛。
雙手控制不住地發抖,陸聲按了按自己的眼睛,緊緊咬住嘴唇。
李庭對莫予說過,自己學過一點戲曲,卻并沒有向莫予解釋具體的原因,只說是學舞時接觸過皮毛。
至于真正的原因是什麼,李庭根本沒法說。
他曾經接下過一部電影,主角既是個戲癡,也是一代名伶,一輩子活在愛恨情仇的戲文里,活在咿呀婉轉的唱詞中,最終竟也同他扮演的角色一樣,落得了個癡傻瘋魔的下場。
為了演好這一角色,李庭在進組之前,跟著數位名師學習一年有余,才最終在銀幕里成就了這位絕代名伶如露亦如電的一生。
到后來,這部電影入圍三大國際電影節,直接讓當年的李庭拿下了人生第一座影帝獎杯。
直到現在,陸聲也一直記得那部電影的宣傳海報——李庭一身華麗繁復的戲服,臉上只余斑駁殘妝,立在舞臺的明暗交界之間,而臺下卻無一位賓客。
李庭看向鏡頭,那樣叫人肝腸寸斷的眼神,卻沒人知道他究竟在看誰。
影片上映后,李庭接受采訪,有人問他在塑造角色時在想什麼,李庭沉默片刻,只說了三個字。
——“求不得。”
戲中主角尋死前,唱的最后一出戲正是《桃花扇》,那時他身患重疾,已是慘綠愁紅。
空無一人的房屋中,他卻重整衣冠,用一把嘶啞了的嗓子唱著那哀江南。
“俺曾見金陵王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
在真正錄制這一段的時候,李庭唱錯了詞。后來又補錄了幾次,導演卻始終不滿意,認為情緒不夠到位。最后正片中還是將出錯的那段剪了進去,“容易冰消”變成了“已經冰消”——主角那時已經瘋瘋癲癲,年少的風頭無兩化為夢幻泡影,如今的他不要說唱錯詞,就算嗓音沙啞、風華逝去,也無人在意。
陸聲分不清自己臉上的液體是雨水還是眼淚,他隨手拿袖子擦了擦。他想,小庭,這段詞有那麼難嗎,怎麼這回又唱錯了啊?
……他明明早就應該發現的。
為什麼試鏡《春光,春光》那天,李庭會情緒反常,為什麼李庭有著遠超出這一年齡的精湛演技,為什麼李庭學會了熟練地做飯和抽煙,為什麼李庭會記得他最常用什麼眼藥水……
因為從始至終,陸聲只認識一個李庭。
第63章 :“陸聲,我喜歡你。”
“這麼久了,原來你還留著它……”
“哥哥,你的話好奇怪,這不是你前幾個月送給我的麼?”
“他也沒有惡意,和他聊聊天還是錯嗎?”
“萬一有呢?陸聲,你就沒遇見過對你有惡意的人麼?”
“哥……我不想坐車。”
“是難受了嗎?”
“沒有,不難受。我只是……”
“直到某一天,我有了一個可以重來的機會。明明是件好事,可我還是會覺得很累。”
“你能重來,對我來說,是天大的好事。但是我的秘密聽起來就沒有這麼幸運了,我有一個喜歡的人,他可能不會喜歡我。”
“你要一直演下去,拿很多很多的獎,答應我。
不過,就算沒有獎杯,你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演員。我看得到,所有人都看得到。”
……
陸聲蹲在墻邊,將臉埋在攤開的掌心里,腦海中閃過與李庭重逢這半年來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