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西瞧著天邊落日,瓶上浮起細密的小水珠,他嘴角挽著抹笑意,留不留戀,誰又能說得清。
良久,陳燕西蹲著抱住膝蓋,埋了頭。
肩膀輕抖。
什麼男人不能哭,庸俗。情緒到了哪能憋得住。
陳燕西嗤笑,噯不行。
說好不再下潛。
陳燕西,你別想了。
告別之旅的最后一站是斯里蘭卡。
陳燕西坐著面包車,經過幾小時顛簸,到達去年追鯨的出海口。他尋了一圈,最終租賃一條漁船,答應明日陪他出海。
旅店在三公里外,陳燕西不得不包車來回。夜晚他躺在床上時,滿腦子金何坤。這些畫面大多不連續,碎片式記憶,往往記住坤爺最令人心動的瞬間。
比如他坐在暖黃的燈光里組裝防水罩,比如他篩選照片時認真的眼神,再比如他手指骨節勻稱,滑動鼠標時,帶起手背青筋隆結。
陳燕西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著人是一種很奇妙的動物。面對面相處時,察覺不到對方重要。及至分開,那些日日夜夜便如夢魘般纏上來。
管它甜蜜也好,揪心也罷。裹得你喘不過氣,嘗盡想念的殺機。
原來金何坤曾追隨他走過很長很長一段路,陳燕西翻著地圖。
看得太難受,他就爬起來,跑到陽臺上抽煙。遠方大海波濤滾滾,于深夜轟隆而來。他沒有開燈,亮紅煙頭映在眼底,落寞不堪。
千百公里,你竟沒能給金何坤一個安心。
陳燕西趴在陽臺的圍欄上,心口勒得發緊。
翌日出海,陳燕西破天荒帶上濕衣、面鏡、鼻夾、腳蹼。他乘著漁船往深海去,去到這世間最深的海溝之上。
船夫對他的行為不明所以,陳燕西也沒解釋。他穿上濕衣與腳蹼,戴好面鏡和鼻夾。他想起當年在仙本那,給金何坤講超深淵帶。講那一片混沌中,永生永世地下著一場大雪。
那些如銀河的細小顆粒,洋洋灑灑。
是謂一種永恒。
后來金何坤給他講宇宙和隕石,講那一片浩瀚中,百億年來不斷地膨脹變遷。
那些閃耀的星子又如海洋里的小顆粒,紛飛如沫。
亦謂一種永恒。
而人世間只有兩件事是永恒的,一為死亡,二為愛情。死亡是人生早已許諾的,愛情則需要他們自己去尋找。
陳燕西躍入水中,吞咽氣體。他將腹部與胸腔填滿,手心里緊緊攥著一樣東西。
他現在就要去尋找。
陳燕西潛入大海,沒有絲毫猶豫地去到更深處。周遭的海水由淺藍逐漸變為深藍,頭頂那抹天光遠去。世界混沌,再一次分不清上下。
或許“向下”便是“向上”,他甚至聽到有孤獨的鯨嘯。一聲,一聲,從遙遠的深海里傳來。
他即將到達負浮力區,即將能夠擺脫陸地上的所有規律,任由深淵里那只手,拉著他飛身往下。
陳燕西卻停住。
那天他在負浮力區只停頓幾秒,卻似停留幾個世紀。
陳燕西認真看著大海,看著他曾不愿“上岸”的理由。然后陳燕西伸出手,緩緩張開手掌——
一對緊緊捆綁的婚戒,就此下墜。
開始它們緩慢,卻并不孤獨的沉沒。
婚戒上刻著陳燕西與金何坤的名字,經過千百年,這對戒指最終會沉入海底兩萬里。
沉入超深淵帶。
以愛之名,獲得永恒。
陳燕西曾將大海看作自己的生命。
而如今他愛金何坤,與生命同在。
陳燕西不再停留,義無反顧地轉身升水。他漸漸遠離海洋溫暖的懷抱,遠離那一聲又一聲的孤寂鯨嘯。
他遠離了近二十年奮力追逐的東西,后背的魚鰭傷痕累累。他感受到一種剮骨剔肉的疼痛,卻并不后悔。
陳燕西不再完整,他自己知道。
但真正的自由卻刻在根骨里。
—我給你寫下這張明信片時,我就要啟程回國。等你收到明信片,說不定我正躺在你家床上,而你剛下飛機結束工作,我們應該已快樂生活了一段日子。
—平時給你寫明信片,參參幾句,今天寫多一點,所以字有點小。你看的時候,要認真。
—我朝海里扔了一對婚戒,不貴,小十幾萬,重要的是意義。我從沒想過與誰捆在一起。坤兒,終有一天,這對戒指會躺在沒有陽光的海底,沉在深淵的山巒溝壑、或平原盆地間。他們會在那里停留千萬年,直到最終被“大雪”覆蓋。直到滄海變桑田,直到它們袒露在蒼穹之下,閃閃發光。
—而海與天,終將得以相遇。
陳燕西以為,如此他就死過一次。然后重生。
現在他可以回去好好愛一個人。
吃人間煙火,踏踏實實過活。就讓骨血里的罡風,從此柔和。
“我一直以為我會漂在海上,沒想到命門里是有克星的。”
陳燕西靠著車門打電話,正對T1航站樓4號出口。他于十一月回國,C市冷得受不了,只好穿上棉服與牛仔褲。
“剛回來,昨天到的。誰也沒通知,就給你和我媽打了電話。
”
唐濃的聲音里夾了笑意,逗他,“你再不回來,金何坤估計就跟其他男人跑了。”
“我告訴你,你家那位香餑餑不知多少賊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