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星剛睡醒,聲音低沉,“那你回去找他嗎。”
良久,金何坤輕聲說:“不去。”
“我不會去了。”
陳燕西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自己相通。他身上已背負太多“陰影”,沉重地令他喘不過氣。金何坤知道陳燕西不需要任何人幫助,這是個坎,他們失去了潛水的真正意義。
也可能陳燕西至今已不明白潛水是什麼。
傅云星嘆息,“真想好了不去?”
“他不需要救贖,他也沒那麼脆弱。”
金何坤說。
“我會在這兒等他回來。一直等下去。”
陳燕西記得去年初仙本那,按日子來講算前年的舊年末,冬季。他安慰自己有些事如樹皮,附在軀干上丑陋不堪。只有撕開舊皮,才能見到最真實的內里。
現在就是這個時刻。
沈一柟的遺體運送回國。中國隊在此次世錦賽上鎩羽而歸。潛水圈里并沒有責難,發文哀悼沈一柟時,紛紛安慰陳燕西。
這一切像是一場夢。
他至今沒能醒來。
在葬禮上見到沈一柟的女友還有家人,父母悲痛地難以接受,拉著陳燕西一個勁地問:“你們是不是搞錯了,這不是我們小柟。”
“這不該是我們的小柟啊。”
陳燕西卻瞧著墓碑,照片里沈一柟笑得極為陽光。
多好的生命。
師父曾講,怎就不懂得珍惜。
而他不該在這里,陳燕西始終堅持,沈一柟不該躺在這里。
那天陽光很好,無風無雨甚至都不是陰天。
葬禮結束時,陳燕西久久沒有離去。他站在沈一柟的碑前,彎腰拎起一杯白酒,喝盡。
辛辣液體順著喉管一路廝殺,毫不留情。路過受擠壓傷的地方,疼痛得叫他額角生汗。
好在疼痛讓人清醒。
陳燕西半蹲著,與照片平視。他有段時間沒怎麼開口說話,一是受傷說著疼,二是不知該講些什麼。
他說出第一個音節時,喉嚨如破風箱,音色有些奇怪。
很啞很沉。
“小柟,師兄就想跟你說說話。以前我說你不聽,現在我說,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聽見了。”
“很早我就告訴你,不要太在意深度,數字啊排名啊,都不重要。潛水是快樂的,海洋是溫柔的,你不應該跟她廝殺。你贏不了。”
“其實我現在反而很責怪自己,如果我能嘮叨一點就好了。沒有在你迷途時阻止,沒有在我本可以拉住你時,選擇猶豫。是我不對。”
“沈一柟,你能不能起來。”
“你再叫我一聲師兄,行不行。”
早些年,陳燕西退出比賽時,是沈一柟追在他后邊,一聲聲喊著:師兄,我不想你走。
師兄你回來!師兄,我要給你們帶來榮耀。
沈一柟說這話時,眼里有光。那種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最純粹的渴望。他向來粘著陳燕西,跟屁蟲一樣。
永遠滿嘴胡話,永遠自信向上,他說:“師兄,我是要去拿冠軍的。”
“我有個夢想,師兄。”
“我要把中國的國旗一次次插在藍洞里。”
“我要讓全世界看到我們,看到中國的潛水者。”
“師兄,我們在書寫‘歷史’。一部關于我們的潛水史。”
陳燕西不太記得,那天最后他有沒有掉眼淚。應該是沒有。
他走時很干脆,風卷動云流,奔往不知終點的前方。就好似這人生一樣,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天,卻發生著翻天覆地的改變。
有時你清楚,有時你不清楚。
經年一別你才發現,原來當時冥冥之中是有察覺的。
金何坤在半月后才接到陳燕西的電話,他沒問對方在哪里,也沒問對方受的傷是否痊愈,心情如何。
坤爺努力維持平靜,沉沉地喊了一聲,“陳燕西。”
“噯,好久不見。”
陳燕西那邊有飛機起飛的聲音,金何坤聽著不太清楚的播報,是國際航班。
“我這馬上要走,所以有些話,想現在跟你說一下。”
金何坤心跳加快,示意他繼續。陳燕西說得很慢,聲音啞得變了味。
“我應該,要出去一趟,我保證是最后一趟,然后就回來。好像每次都是最后,你也該不信我。但我這次不得不去,不會太久。你等也好,不等也好,回來我都會找你。”
“坤兒,說句實話。跟你談戀愛,真他媽是我最糾結的一次。其間反反復復、來來回回地‘肯定’再‘否定’再‘肯定’,以前我從不這樣,因為我從沒說愛。”
“我太自由,也自由習慣了,總會有顧慮。如果我去潛水,你繼續飛行,我們的生活壓根不在一根航線上。時間一長,感情自然會淡,會出現問題。”
“我遲遲不敢跟你確定關系,因為你太好,值得我放棄一些東西,再來擁有你。”
“金何坤,我明白你也有顧慮。洞穴潛后你復職,擺明了你的立場。我不怪你,因為那是你的理想。”
“我們糾結,是因為我們都將這份感情看得太重要,所以格外慎重,不是談個戀愛就算了。坤兒,我決定要與你一起,就不會再分開。”
陳燕西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金何坤認真聽著。
他聽著聽著,忽然悲從中來,他驀地明白了陳燕西要去干什麼。
金何坤的心臟劇烈抖動,這份愛顯得太沉太可貴,他甚至有些怕自己接不住。
陳燕西分明是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