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水下的流也大。
陳燕西熱身完畢,調整好狀態。他滑入水中,似漂浮在無邊海洋上的一片葉子。安靜地隨流漂著。等待教練員將他移動至繩索附近。
金何坤按時坐在屏幕前觀看比賽,相比昨天的緊張,因對比賽流程、陳燕西的實力有大致了解,今天較為輕松。
屏幕里的風刮出音響,似吹在耳邊。金何坤皺眉,心臟莫名狠跳一下。他伸手將音量調小,見裁判讀數,下潛即將開始。
陳燕西吞咽完畢,按照出發時間下潛。
他鴨式入水,消失在鉛灰色的大海中。鏡頭下沉,跟著進入水底。
截至陳燕西再次浮出,完成水面三部曲,三十秒讀數結束時,均一切正常。
陳燕西拿著白牌返回帆船,周遭正為他打破CNF亞洲紀錄而慶賀。
鏡頭追隨他的身影,忽然一頓。
陳燕西停住腳步,弓著背部,伸手捂住嘴唇。
畫面切至正面。
半晌,坐在屏幕前的金何坤一聲暴吼:“我操!”
“陳燕西,我操|你大爺!”
耳邊風聲怒號,浪又大了。帆船顛簸得站不住,陳燕西差點跌下去。工作人員忽然朝他奔去,鏡頭里聲音驀地吵嚷起來,各國語言混雜。
陳燕西皺眉,緩緩移開手掌,朝掌心看一眼。
他再抬起頭,盯著混亂人群。
好似一切崩壞。
都是從這團鮮紅的血水開始。
第六十三章
一兩年后,甚至很多年后,陳燕西很難回憶起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事情留下模糊的輪廓,只記得風聲人聲與浪聲。所有聲音齊齊撞擊他的耳膜,留下有節奏的回響。
再后來,陳燕西記得下雨了。
雨很大,嘈嘈切切不足形容。似漫天風雨下西樓般,從天邊牽了一條簾子過來。
又或許那天雨很小,否則應該立即停止比賽,而不是持續到下午四點。
細碎雨絲沖淡他手心的血跡,陳燕西淡定地在濕衣上蹭干凈,朝著迎面而來的醫護人員笑了笑。
這時他才發覺喉部撕裂般,火辣辣的痛。
陳燕西想,小事。擠壓傷而已。
喉部擠壓傷在潛水中挺常見,或是他在下潛時,流大而不順利,或是用力過猛去做耳壓平衡。
按理說避免擠壓傷并不容易,但是可以做到。在嘗試從肺部調氣后,應立刻轉身開始升水。
陳燕西講不明白,那時他在深海幾十米面對周遭一片灰藍,自己想了些什麼。可能是人就有求勝心理,可能當時并沒意識到喉部異常,也可能深藍大海對他的引誘過于強大。
那海里忽如有人吹滅蠟燭,然后一切暗淡,一切消失,一切都變得不那麼重要。
陳燕西認為自己可以,所以他抬頭看了一眼。順著看似無盡頭的繩索,去打量還有多少米觸底。
問題就出在這里。
直到他升水完畢,在水面完成三部曲時,陳燕西并沒察覺哪里不對。再后來,是咳出的鮮血警告他:你越界,你逞能,你開始追逐數字了。
其實在海里抬頭那一瞬,陳燕西仿佛置身銀河。他離開陽光,似一滴水珠落入深淵,他慢慢滑向黑暗的心臟。
陳燕西始終相信,唯有在鬼門關走過一趟,才會大徹大悟。
風刮得狠,雨下得急。陳燕西回到休息區,醫生帶著團隊給他查看傷情。
那時陳燕西還在想,如果直播畫面被切掉,或許金何坤看不見。如果他看不見,就不會擔心。如果他不擔心,自己多少還有可以解釋的余地。
但要怎麼解釋。
陳燕西一籌莫展,他喉部疼痛,說不出話。帆船搖晃著,耳邊嘈雜。
有些事,或許終生也等不到一個解釋。
因為有的人不會再回來了。
比如沈一柟。
陳燕西聽到噩耗時,剛從醫療室出來。陸潔站在甲板上,工作人員亂作一團。陳燕西看見有人把沈一柟從橡皮艇上抬下,有人圍了上去,有人高呼他的名字。
當時的場景,陳燕西也已記不太清。他始終站在外圍,渾身冰涼。他像是壓根不認識躺在地上的人,突然覺得一切好陌生。
陸潔與王鶴等三位女士,哭得泣不成聲。陸潔久久地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臉龐。眼淚從指縫里滲出,根本止不住。
鐘林未如遭雷擊,一臉迷茫地原地打轉。他在想該如何通知沈一柟的家人,該怎麼安慰同伴。
而他最擔心的陳燕西,沈一柟的師兄,此時一言不發地站在那里,任由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推搡。
鐘林未畢竟年長,眼里似倒了一瓶紅墨水。他拍拍陳燕西的肩膀,努力控制聲音,“小陳,別、別太難過。”
“這是意外,是一場意外。”
“小柟他太追求深度了.....他太......”
陳燕西卻忽然一動,似身體里所有關節打通,短路電線重新接通電流。他有些僵硬地走兩步,接著瘋狂撲向人群。
他伸手拉開圍在沈一柟周邊的人,跌到又爬起。想說話,又說不出。
陳燕西的喉部太痛了,幾乎能再次咳血。
他的聲音太小,風聲雨聲、鬧哄哄的人群聲,讓他的呼喊宛如蚍蜉撼樹。
“你們讓開,你們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