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秋,賀沉如約而至,從天黑等至天亮,卻沒有等到赴約之人。
他四處探聽消息,得知林家二公子為了救人,幾日之前已動身去往無人之境。
無人之境,號稱無人生還的死地,傳聞中古往今來從沒有人能活著從里面走出來。
但賀沉沒有哪怕一秒鐘猶豫,即刻動身前往無人之境。
死境中黑氣遮天蔽日,放眼望去除了黃沙便只剩森森白骨。
他就是在那堆白骨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人。
林公子有些許潔癖,常年身著不染塵埃的白衣,但此刻白袍已被血水浸染成鮮紅,面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就會消失。
賀沉單膝跪地,清晰地聽見自己胸口處傳來一道碎裂聲。
他背起昏迷不醒的人,一步步往外走。
那日他肩負一人,手執沉淵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魔來斬魔,真正如入無人之境。
*
林疏逸傷得很重,從死境出來后,修養月余才勉強恢復元氣。
在此期間,賀沉一直陪在他身邊,他干脆將一切事務拋諸腦后,閉門謝客。
每日要麼躺在榻上聽那優美磁性的嗓音給他念書,要麼搬兩把椅子并排坐在院子里曬曬太陽,與賀沉喝茶對弈,難得棋逢對手,談笑間便過了好幾招。
那段日子,是林疏逸短短二十載人生中最平淡亦是最快樂的時光。
轉眼間,秋去冬來。
午后日光溫暖,棋局廝殺正酣時,賀沉低低開口道:“疏逸,明日|我便要啟程了。”
話音剛落,林疏逸心下一亂,棋子落入不該落的位置。
“這一子是送羊入虎口。
”賀沉哂笑,“你輸了。”
林疏逸穩住心神,抬眸問道:“為何如此倉促?”
“沒什麼,只是你既已痊愈,我也是時候該走了。”賀沉溫聲細語地解釋道,“我總不能一直待在林家。”
“有何不”林疏逸咬了咬舌尖,生生將后半句話吞下去,“好,明日|我送你走。”
賀沉望著那張略顯失魂落魄的小臉,心尖一抽一抽地疼,卻只能保持沉默。
他們太了解彼此,他何嘗不知其實林疏逸受的傷并沒有那麼重,裝病只是為了多留他幾日。
他又何嘗不想無限延長這偷來的短暫歡愉,甚至趁機將人占為己有?
他想得心肝脾肺都痛,但他不能。
與無名散修賀沉不同,林二公子光風霽月,前途坦蕩,他會開創屬于自己的道法盛世,他會成為萬人敬仰的開山鼻祖,他還會兒孫滿堂,福澤綿長,受子孫后代百世千世供奉瞻仰。
他不該被困于林家,更不該困于自己手中。
賀沉離開那一日,江南罕見地飄起大雪。
林疏逸身披雪衣,雪花落在滿頭散開的青絲上,圣潔而美麗。
賀沉忍不住抬起骨節分明的大手,隨即又凝滯在半空中,到底只是克制地替他攏了攏雪披:“照顧好自己。”
“好。”林疏逸應下,“你也保重。”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好風景。
這一年里,兩人依舊頻繁互寫書信。
凜冬將至,林疏逸終于厭倦了他身處的一切,不聲不響地留下一封辭別信,踏上旅程。
他沒有刻意打聽賀沉的蹤跡,但初雪降臨之時,他們再度重逢了。
賀沉對他離家出走似乎并無驚訝,將他領回自己的棲身之所。
那是一間茅草屋,屋內陳設簡陋,但遮風避雨足以。
賀沉關緊木門,口中卻說道:“要是住不慣,我帶你去鎮上住客棧。”
“有什麼住不慣的?”林疏逸笑吟吟地回望他,“賀公子住得,我住不得?”
對視片刻,賀沉率先挪開眼神:“天冷,我去生火。”
雪夜火爐,斟兩盞熱茶,兩人促膝絮絮話談。
“你這次出來,真不回林家了?”賀沉隨口一問,仔細聽來才能察覺嗓音下暗藏的緊繃。
“真不回了。”林疏逸捧著茶盞,鴉羽似的眼睫微微顫動,“做個和你一樣無牽無掛的散修,豈非逍遙快活似神仙?”
屋內沉寂了片晌,賀沉冷不丁反問道:“誰和你說我無牽無掛?”
林疏逸心念一動,下意識掀開長睫,撞上一雙幽沉莫測的眼眸。
賀沉眸底涌動著他看不懂的狂風暴雨,危險且懾人心魄。
“你……”抵在茶盞上的指尖不自覺用力,林疏逸試探著追問,“那你說你牽誰掛誰?”
賀沉低笑一聲,語氣頗為意味深長:“我牽誰掛誰,誰心里有數。”
枯枝干草燃燒時偶爾發出噼啪聲,圍爐火光掩映下,雪白的雙頰染上一層胭脂般艷麗的顏色。
賀沉喉頭動了動,發現自己無法將目光從眼前殊色上移開分毫。
他萬般忍耐,可心上人偏不領情,竟主動送上門來……
茅草屋內氣溫愈升愈高,直到窗外傳來的聲響打破一室旖|旎。
林疏逸如夢初醒,掩飾般起身走至窗前,仰臉看向夜幕中接二連三綻開的煙花。
賀沉深呼吸一口氣,平復身體的躁動,嗓音微啞:“怎麼了?”
滿面潮紅褪去,林疏逸擰起眉心:“這是林家發出的信號,代表林家出了大事。
”
賀沉不動聲色道:“也許他們只是為了找你。”
“不是,找我沒必要這麼大費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