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凌看著碎在腳下的酒樽,川楝子的味道愈發濃郁,他握緊了身側的雙拳,一字一句道:“如今,想到從前與你親近的每時每刻,我都懊悔無比,都惡心至極。”
第127章 下一世再會
很長一段時間里,呼延云烈覺得自己此生必然不會對一人生出愛慕之情。
父王說,要做決斷的王者,便要舍棄情情愛愛,不為情所困,更不為情所左右。
母后說,等到他大一些的時候,便從盛勢的部落中選幾個出挑的女子嫁與他為妃、生兒育女,他不必真與這些女子兩情相悅,但在旁人眼前,卻需做出這番模樣。
他不明白,婚緣嫁娶不應是相互愛慕的兩人才行嗎?身邊的人總說父王與母后舉案齊眉、琴瑟和鳴,是神仙眷侶,他也要同父王母后一般,擇一心愛之人共度余生,最好便如衛凌那般,方方面面都如他的意,看著也順眼。
母后聽了他的話,什麼都沒說,只摸了摸他的頭,望向帳外無際的草原與藍天。
那一刻,他覺得母后似乎同身邊人說得有些不同,母后的眼神…像極了被鐵鏈栓住爪子的鷹隼,不甘而無奈地望著遠方,直至被馴服或是絕食而亡。
許久之后他才知曉,母后是關內送來和親的公主,十六歲遠走他鄉,歷盡千辛,奔赴幾千里外常人眼中的“蠻族”,二十余年恪守王后本分,生兒育女、照料族人,周旋與月氏與母國之間,以一弱女子之軀,擋去兩國百姓征戰之苦。
她做了所有能做的,卻扔在母國覆滅后不久暴病而亡,是天道還是人為,已無從可考,她唯一的血脈也被當做棄子遣往敵國。
極致的寵愛與全然的背叛,他都體味過,人與人之間的情誼與羈絆,深切嗎?
呵,一文不值。
親緣血脈尚且如此,罔論情愛。
他不信情愛,也無人叫他如何與人情愛。
長大成人后在沙場上沉浮,溫熱的人血濺在臉上,驚恐、絕望、畏懼、痛恨…人世間的陰暗一次又一次在瞳孔中重演,他已習慣于麻木不仁,以對抗靜默長夜。
他也以為自己成了人人口中無情無愛、殺伐果斷呼延王,他也以為斷絕前塵便可重獲新生,他也以為這一輩子沒什麼放不下的情、離不開的人。
或許沒有衛凌,他就會同他以為的一般,半生戎馬、一統天下,最終孤獨地在王座上離去。
衛凌,是他這一生的變數與光華。
呼延云烈耳邊嗡嗡作響,面前的衛凌開始有些模糊。
他看見人銳利的雙眸、唇邊的青茬,想要說什麼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眼睜睜地看著衛凌離去,卻因心口的劇痛疼得跌回石凳,大口大口地喘息,已緩和仿佛被人掐住咽喉般的窒息感。
衛凌走遠了,怕是再不會回頭了。
這一世傷他太深,他盡力了,但仍然彌補不完。
還好,衛凌已不是孑然一身了。如今的他,武功高強、受人敬仰,他的好已然不單為自己一人所知,他的衛凌,鋒芒閃露,所有人都知曉。
他走后,朗兒繼位,錫和輔政,朝堂應當是穩當的,彌先生與秋明也在從藥靈谷來的路上了,若衛凌因他傷懷,想必秋明那個聒噪的小子也會滔滔不絕,勸得衛凌對他深惡痛絕。
思及此,呼延云烈忍不住一笑,嘴角溢出幾滴血珠。
他不知曉衛凌會不會因他的離去傷懷,他怕衛凌心傷,心痛至極的感觸他深有體會,但私心里,他又盼著衛凌能為他傷懷一些時候,好過就此將他遺忘。
但也只是一些時候便好,若他是再也醒不過來,便讓衛凌就此釋懷,做他的驃騎大將軍,瀟灑風光地度過余生
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須臾之間便積了一灘。呼延云烈搖搖晃晃地起身,看著衛凌越走越遠的背影,就快要看不見,他真舍不得。
不知還能不能再相見,這一次,許是永別了。
呼延云烈瞇著眼,企圖匯聚眼前虛散地光。
快要看不見了,衛凌走得太快,他又離得太遠,二人之間仿佛總有道越不過去的屏障,他從前總摸不清是什麼,如今他似乎知曉了…
衛凌,是恨他的。
或許是因身份,或許是因情分,衛凌不愿承認、不敢承認,他是恨他的,但事實如此。
這樣也好,若他再也醒不過來,便一直這般恨下去,不要原諒,不要介懷,不要回首。
嘴角勾起一抹釋然的笑,呼延云烈噴出一口獻血。
已然有些瘦削的身子跌落在一地碎石之間,再也沒有動靜。
血跡順著地面蔓延開來,他微睜著眼執著地望著衛凌離開地方向,直至瞳仁散開。
“王上…”
呼延云烈看見遠處一行人朝他奔來,耳邊已經沒有聲音了。
衛凌,大概要下一世,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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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凌回宮里的住處收拾了些東西,往后就出宮住了,想來也是凄涼,而立之年的人了,統共能帶走的東西裝不滿一包袱。
自嘲一笑,往后便好了,到了新住處,他必定好好添置一番,再將赤也接來,這孩子總說不愿住宮中,他買的那間宅子不大,但兩個總是夠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