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拈了手指,像是在回想剛剛的觸感:看來隨著自己恢復記憶,修為也會跟著回來?那當年他們留在這里的東西是不是也依舊存在?
這個念頭出現的理所當然,下一刻容不念就意識到這片識海里出現了另一個人——在這一處寂靜中,最先出現的不是殷辭也不是如今他那位正邪難辨的師兄,而是一位青袍道人。
他眉發皆白,身形佝僂,單看面相又像剛過而立之年,唯有一雙眼睛深陷進眼眶更顯疲憊,像是看遍世事炎涼,萬事歸空。
容不念幾乎是在他一出現的時候就扭頭去看,力道之大差點把自己的脖子扭斷,在識海里不按自己的意愿出現了別人,只怕換個人都要以為這是肉身要被奪舍的前兆,可容不念除了剛才的動作就再無聲息,他就這樣看了許久,最后只是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喚了聲:“師尊。”
只這一句,就叫他紅了眼。
時隔千年,他們師徒竟然是以這種方式再見面。
清虛眼神幾分懷念幾分悲憫,最后都化為頭頂那輕輕一拍:“不念吶。”
容不念鼻子一酸,他曾經無數次聽到清虛道長這樣喚他,教導時認真,犯錯時嚴厲,商討時平和,可不論什麼時候只要他發現自己情緒不穩就會拍拍自己以示安撫,幾十年如一日,自己到底是修為不夠,到現在也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師尊。”
那只手似乎真的給了他某種力量,容不念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睛時面上已是一片平靜。
這是實在是種很奇妙的感覺,塵封了千百年的記憶都在此時盡數歸還,過去那些讓他開心或難過的時刻一瞬間都涌入腦海,他卻如同旁觀者在旁觀望,即便知道這是因為術法強行壓制住情感,心里也還是泛出一絲荒謬的感覺。
清虛道長一直站在原地,不悲不喜地注視著他。
大抵是他這位師尊知道天機太多了,容不念從來都沒怎麼見他笑過,自他到這里來,這位道長就一直是這副悲天憫人的模樣,他和師兄功課做得再好也沒見他像旁邊無量峰的青松道長一樣把弟子夸到天上去,害得他們一度以為自己不討師尊喜歡,連帶著在各峰長老弟子面前都抬不起頭,云閑還沒少那這個向他們炫耀。
想起這些時,容不念臉上終于不再是剛剛那樣冰封一樣的表情,他順勢盤坐到了地上,還在拍拍身邊的一片空地:“喂掌門,要坐會兒嘛?你急不急,不急的話咱們聊聊——”
清虛道長表情不變:“不念,我留不了太久的,你也知道我出現就說明——”
“知道知道,”容不念不耐煩地揮揮手,直接仰面躺在了地上,“但我也知道你還有空說這些廢話就是還有一會兒時間的意思,那咱們就抽一小會時間休息一下,太累了,真的是太累了,這些年我一直都沒有意識,一醒來還活得云山霧罩的,沒想到剛好點了,我就來了這,你又蹦出來了,我現在覺得昨天我還在殺魔族,今天就到了這里,真好笑……當年,”容不念逐漸收起了臉上嘲諷的表情,“你都不知道當年你走了之后我和師兄他們過得是什麼水深火熱的日子,你都不知道……”他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后竟然自暴自棄般閉上了眼睛,“我和師兄都很想你……”
完全沒有料到容不念會這麼說,清虛道長一直以來淡然的神色終于出現了一絲松動,他明白容不念的怨念從何而來,讓他承受這些本來就是不應該,現在這麼說也無可厚非,可……想他?清虛道長倒是真沒想到這位小弟子居然說這句話的時候,讓他忍不住想要探究容不念的神色,可惜容不念并不看他,自顧自的躺在一邊。
平心而論,清虛道長這個師尊未免合格過了頭,教導弟子時認真,除魔誅妖時心懷天下,無情道修得可以把自己的徒弟也當做拯救蒼生的籌碼,必要時還能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合格歸合格,有點傷心也是真的,所以容不念一般不怎麼愿意搭理自己的師尊。
等到微涼的風拂面而來,容不念終于想起來自己把識海設成什麼了。
是一片云海。
白日四周那些云霧就會自由聚散漂浮,間或有飛鳥穿云而過直上青天,鶴唳鷹嘯遠而可聞,日落時這里就會變成另一個樣子,夕陽半沉在天邊,越靠近那里的云顏色也越深,像是一片紅色的海水逐漸蕩漾開來,遠處的云霧間浮動金光,遠看上去也像一片海,云霧隨風飄蕩,只要稍微探頭就能看到下面有倦鳥歸巢,依山木而居,像是躍動在水下的魚兒,山川陸地,江海大河,小橋人家應有盡有,他們也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時節令俱全,等到夜現繁星時他總是愛在這里幻化出一只小舟,那些星星好似近在眼前,其實遠在天邊,伸手只能觸到一片虛空,天上不是真正的星,底下的萬家燈火也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