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洲輕笑,不答。
段緒言貼向他的掌心:“若是很累,就等我,一起吧。”
指尖微動,阮青洲撫著他的溫度,笑起時雙眼漸紅。
“活下去吧,”阮青洲說,“生而不易。不要辜負了薛老將軍。”
窗外風吹雪動,阮青洲望進那片茫白,仿佛看見了很遠的將來。
“等到春暖,我在桃林,每年都會看到花開。你在北朔,也理當要有一個很好的未來。”
——
天春二十五年臘月,新帝戴赫即位,立國號“長昭”。
同日,南山清戊寺鐘聲長鳴,阮泊文踏階入寺而拜,俯身于住持身前,甘露灑過頭頂。
至剃刀落下,發絲遂斷。
“剃除須發,當愿眾生,遠離煩惱,究竟寂滅。”
偈語在耳,阮泊文誠心聽頌,似見阮譽之停在身前。他垂首認錯,認閉目塞聽、無視百姓苦難、妄圖堵住悠悠眾口之錯,認無情無義無德無仁、傳道天下蒼生卻加重民間疾苦之錯,認遏制民聲、美化罪行,認自私自利、加害兄長之錯。
發如罪根,絲絲墜地,阮泊文伏身眼望滿地烏發,聽住持停刀留下頂髻,再問:“汝今決志出家后,無悔退否?”
阮泊文闔眸靜心,合掌拜下。
“決志出家,后無悔退。”
——
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皇都戰后重建,又近新年,街上張燈結彩,全無亡國之象。
尉升辭別戴赫,出城前停馬于城北。
面攤處,兩碗新下的陽春面上桌,尉升拿筷時怔然。
“趙公子若是不能到,公子也一并替他收下吧,我應許過的,兩碗面,便一碗都不能少。”
楊老爺子抽出筷子,碼齊擺上碗沿。
“小本生意,本就為了溫飽,經不起戰亂的折騰,公子就收下這兩碗面吧,我呀,明日就要歸鄉去了。
”
熱氣升騰時迷了雙眼,尉升摸向腰間煙桿,指尖停了半晌,卻在抬首間隔著氤氳見到一個身影。
面過半碗,戴紓拿筷撥著蔥花,端碗喝著面湯,嘴角沾了油水。
尉升用袖替她抹去。
“公主自作主張就要和我同行,陛下知道嗎?”
戴紓說:“我說跟著師父去尋留君,他就放心了。”
尉升低笑,端來醋碗倒下,卻一下被酸味沖得皺了眉。他嘗著面,就覺得趙成業的口味奇怪,咬了口煎蛋才慢慢適應過來。
尉升問:“那我若是沒打算去尋他呢?”
戴紓放碗,勾指示意他側過頭來,方才小聲道:“瞧見巷角冷著臉的那兩人了嗎?二哥讓跟的,這樣師父帶我去哪兒,他都能知道了。”
尉升微不可察地瞥去一眼,輕嘆著嗦面。
“麻煩。”
戴紓停筷看向馬匹,與他眨了眨眼:“那就……”
鍋中熱水滾開時,水汽騰起,一輛馬車正自路中行過,擋了視線。巷角兩人微微挪步張探,又不敢明目張膽,怎料馬車行過后面攤已無人影,唯剩桌面一錠白銀靜置。
馬匹一前一后奔出城關,尉升帶她追著旭日,于馬背上迎風問道:“跟著師父想學什麼?”
戴紓看著天際金光,憧憬道:“想當女將軍!和白霓姐姐一樣。”
尉升欣然一笑,策馬朝前。
戴紓追在身后問他:“師父呢,準備去哪兒?”
“先去章州,看看你趙師叔。”
戴紓糾正:“是趙師父。”
尉升停頓,笑道:“對,是趙師父!”
——
晨光投射大地時,兩人便如陷進光里,長風自南望大地吹過,北上后便攜來了冬雪。
迂州平安山,阮莫洋見雪喚來了葉臨嫣,懷中孩童笑得正歡。
“怎麼能讓她們母女吹風呢?真是的!那個做爹爹的心大,你也得要好好說說他啊,我都囑咐幾次了,要養好身子,大人小孩一個都不能受寒!下雪天啊,這可是下雪天啊!”邱娘罵得月滿滿屋跑,趕忙拿了棉帽給葉清歌戴上。
“我哪兒敢指點我家王爺啊,再說瞧見下雪了小郡主高興嘛,就挨這麼一小會兒的風,總不至于得病嘛……邱娘你也別只說我一個啊……”月滿委屈地垂首,聲量漸弱漸輕,至阮莫洋身后暗戳戳地指著人。
說他說他。月滿學著口型,至阮莫洋轉身時趕忙張望向別處,卻被提起了衣領。
“說誰?”阮莫洋手勁大了不少,還就把人提得快離了地。
月滿踮著足尖喊出聲來:“王妃!王妃!快管管你夫君,管管孩子他爹啊!”
阮莫洋往他臀上輕拍了掌:“改口!跟你說了多少遍了,要改口!”
“哎知道了,夫人!夫人快管管他啊……”
孩童不明所以,卻被逗得大笑,引來數人相繼跑進院中圍觀,見他二人滿院相逐,便同在風顏樓時那般,一派其樂融融。
山腳處,佟飛旭手牽韁繩停步。
“就送到此處吧。”
白霓抬傘問他:“想好去哪兒了嗎?”
胸前掛的手骨貼近心口,佟飛旭隔衣覆上掌心,有了答案。
“去南山點燈,讓他尋我。”
白霓似懂非懂,頷首應答:“那便祝你,一路平安。”
佟飛旭點頭示意,壓下笠帽翻身上馬,待風吹過山間霧氣時,仿若在雪中見到一樹梨花。
花瓣一瞬吹落,俱成霜雪,他覺得遺憾。
半副面具仍掛腰間,佟飛旭摘來戴上,策馬奔進雪中。
他要到南山為柳芳傾點盞長明燈,希望能一路自冬走到春,正好沿途摘朵梨花,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