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我和親。”
——
入夜,暮色將被黑夜侵染,阮青洲點燈盤坐桌前,面前紙張鋪滿。
丁甚扶桌坐他身前,摸著畫上桂花俯身嗅了嗅,卻被墨味沖了滿鼻,不禁皺眉后仰著身子。阮青洲笑著拿過手邊帕子,往他鼻尖蹭了蹭,皂角清香便將墨味抹淡了不少。
“這是,桂,花。”阮青洲側頭看著他,一字一頓地教著。
丁甚愣愣看著,慢慢張嘴:“古……”
阮青洲輕聲說道:“桂。”
“……桂。”
“花。”
“忽……忽,”丁甚盯著他的口型,艱難學著,“花。”
嘴邊還沾著一點桂花糖糕的屑,丁甚愛吃,常常吃得滿嘴碎屑,阮青洲用指腹替他抹去,丁甚也敢慢慢抬眼看向他。
“糖,糕。”丁甚羞澀地笑起來,“對……嗎,點……”
丁甚吃力地反復說著:“點……”
“對,”阮青洲輕扶他的肩頭,耐心引導他,“可以慢點說。”
“點……”丁甚垂眸眨了眨眼,抓著手指略顯局促,他張了張嘴,“殿下……哥哥。”
說完便羞怯,丁甚摸著手指,朝他懷里靠去,像偎著,也像躲著。
等待已久的相認,似是濃云破開后見到的第一束光,阮青洲怔然,無力的手指仿佛也隨著抽動了幾下,他俯首輕挨孩童的頭頂,泛起酸澀。
“是我。”阮青洲輕聲應答。
燭火將燈罩映起一圈暖光,模糊了視線,阮青洲抬首見過窗外身影,段緒言正也看來。
兩注目光剎那觸碰,他們默然相望,無需言語。
——
鎮紙緊壓紙張,幾陣弱風入窗,不過拂了衣袖。阮青洲獨坐桌前,左手控力,落筆成字,卻是潦草了些。
寬袖未能卷起,無意沾了墨痕,被人一手輕托,墨跡便被折進袖中。段緒言替他挽袖,撐桌至身后罩來,看著桌上紙硯。
寫的正是《春日宴》,墨跡斷在末了的“相見”二字上,段緒言覆指帶他重握筆身,蘸墨緩緩寫下。
“睡了?”阮青洲問。
說的正是丁甚,段緒言答:“我和他說,待他睡了便抱到你房中,很好哄。”
最后一勾劃過,段緒言側首,鼻尖蹭過他的臉頰,覺出幾絲甜味。
“吃了糖糕?”段緒言問。
“嗯……”阮青洲才要開口,面頰便被兩指轉過。
幾點繾綣似在眼中,阮青洲緩緩抬眸,忽被吻上了唇。
軟唇覆來時似是帶著烈風熱浪的氣息,舌尖相抵著將灼熱漫開,吐息也熱,阮青洲微微退離,唇間勾連出一道潮濕,段緒言用指替他抹去。
“淡了。”段緒言捕獵那般盯著他的唇,語氣平淡卻越顯得侵略。
他回身輕托起阮青洲的右手,順開指節,像平日里那樣,帶著那手一點點地試著用力,先是摸筆,再是捻紙。
無力的酸乏感往往會牽出些隱隱的疼痛,即便是再尋常不過的動作,阮青洲也會費力至發顫,手指常要被他穩穩托著,才能勉強將紙張翻過。
今日阮青洲兩指已能捏起紙張,雖還不夠靈便,卻已無需旁人的助力。
段緒言托頭朝他額心吻下:“做得很好了。”
衣上仍帶草場曬過的味道,阮青洲側首聞見,總會想起銜光的冷箭靠搭指上,最后弓弦一松,遠處飛鳥便要驚鳴。
他不喜歡騎射,但不喜歡,也會成為遺憾。
阮青洲沒有流露過多低落的情緒,在將睡時輕聲問他:“今日圍獵可還順利?”
段緒言也放低了聲:“還差一點,要靠你成全。”
阮青洲不明白,也沒力去猜,他淺淺瞇眼,耳邊熱息漸近。
“青洲。”
段緒言誠摯喚他,重欲又克制。
阮青洲抬眸,聽他附耳。
“我們成婚好嗎?”
第103章 針鋒
成婚。
二字如同鎖環,一旦扣上,不僅是余生中的一紙契約、一個名分,還將成為兩個姓氏乃至兩國的羈絆。
兩國太子與皇子成婚,臣民會道荒謬,違背延續香火的傳統又將阻擋段緒言的登儲之路,他與段緒言之間的傳言也將落實,往后就會成為段承心中永久的芥蒂。
段承會容許自己的兒子潛伏南望,卻與敵國太子陷入情愛嗎?何況……
阮青洲垂望已久,忽又念及周問那日所言, 他稍稍挪動左腕,見袖口處露出一點桃花刺青,卻再難看清皮肉下的脈搏。
“你有想過……”阮青洲默然片時,還是選擇了緘口不言。
“想過什麼,”段緒言接過,“自己的處境和前途、旁人的偏見和流言,還有君臣的猜疑和提防嗎?”
“嗯。”其實不止,但阮青洲還是應了聲,被段緒言托近后腦,輕按在了肩頭。
段緒言說:“想過,也沒想過。”
既是沖動也是預謀,他要留下阮青洲,就要選最名正言順光明正大的方式。
他不是未凈身的宦官,阮青洲也不該是屈身他國的質子,他們會光明磊落,他們要光明磊落。
是時再聽廊下腳步傳來,便見鐵風露身窗外,避諱著側過眼眸。段緒言淡然一笑,俯首貼吻阮青洲的額角。
“相信我,青洲,”段緒言低聲,“我的聘禮,你會滿意。”
——
半個時辰前,行宮燭火未熄,段承獨坐燈前,指尖捻起幾絲陳皮,久久摩挲。
曬干的橘皮猶帶果香,沖入水中香氣更醇,卻也不同于新鮮時那般清爽,再聞,憶起的便是冬日暖陽下橘皮鋪曬開來的情形。
段承忘了挪手,指頭抵在燙熱的杯壁上,灼著退縮時,仿佛被另一人牽去,拉至嘴邊吹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