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遙向來對他言聽計從,本以為自己能和劉客從一樣,坦然接受刑場上的斬殺,卻在刀鋒落下的前一瞬失了方寸。
他從未有過這種無力感,見刀斬頭落,一片血紅濺得臺下眾人嫌惡唏噓時,他竟無措得發虛。
他竟到這時才意識到,死亡好像是一種根本無可挽回的東西。
劉客從死了,他的驕傲給誰看,勝利與誰共享,奪來再多的江山又能與誰共主?可一切還是晚了,張遙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騙,只不過是成了劉客從報復這個世道的……工具。
可他還是心甘情愿,所以穩坐劉客從一直想要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之位,折磨透了劉客從痛恨的粱奉,再慫恿向關州開戰,報復針對劉客從的阮泊文,毀掉南望。
“我做到了啊。”張遙踢過地面鎖鏈,望著粱奉乏乏說道,卻見那人生出陣激靈,駭至失禁。
一點意思都沒有。
張遙轉頭離去,步步上階,至推開房門前深深緩過一口氣,露笑行至床邊,輕掀被角。
一副森森白骨靜躺其間,散著淡臭,張遙平日極其愛護,只因天氣漸熱方才又有了腐臭。他不甚在意地側躺在旁,合眼伸手觸上,指尖就如撫見肌膚,緩緩勾出輪廓。
劉客從才不會這麼順從,即便有事所求都要對他咬上幾口。他怎麼會喜歡呢?
張遙想起少時偎他懷中被悉心照料時的場景,莫名就覺得喜歡。都已情愿地染上尸骨的腐臭,他也不想弄清喜歡的緣由了。
不重要。
張遙提來手骨放至腰間,同年少依偎著那般蜷在白骨中。
“再等等吧,”張遙合眼入睡,“再等等,我們就能相見了。”
第101章 回首
長風過北,夏日炎熱漸起,山花爛漫間,馬車徐徐前行,將過城關。尉升壓帽馳車,守城士兵上前阻攔,鐵風策馬上前抬刀攔人,是時車窗布簾被人從里伸指淺淺抬高。
“南望使臣返南,世子送行。”段緒言冷淡說完,屈指示意前行,士兵仍未挪步。
“王爺見諒,近來戰事特殊,陛下又親臨關州,珘王有令,非溫侖公主的車馬都需徹查,所以還請王爺和世子下車,以免我等辦差時擾了王爺尊駕。”
段緒言巋然不動,垂指搭在窗側,慵懶地叩了叩:“免受核查,是嫡出才有的待遇嗎?”
壓迫忽而襲來,士兵啞然,無一敢應聲。
“三弟真會說笑。”段世書徐徐然行來,雍容雅步,停在車前。
“嚴加管控,說到底也還是為了防止外敵出入以保御駕平安,他們例行公事而已,三弟還是不要為難他們了。”
段緒言面無神色,沒趣道:“泛泛其詞倒是輕巧,怎也不見珘王以身作則?”
一眼側望,兩人無聲較量,目光分毫不避,仿佛看穿了彼此的皮相。
段緒言淡淡轉回,段世書笑面迎上。
“三弟對南國世子如此與眾不同,我如何以身作則。”
“大哥 知道就好。”
段緒言不露喜怒,自對前方,手扶窗沿緩緩叩著。他說:“兩國歇戰,世子是客,雙方既然有意談和,那麼誰也不必端著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待人。世子送別南望使臣,坦然清白,作為東道主,總不該和暗箭傷人的惡徒一般蠻橫無理,情理之中的事,自然可以通融。
”
段緒言放簾叫人:“鐵風。”
不待鐵風前行,段世書沉眸抬聲:“情理之中是可通融,但世子既是客,三弟同乘一駕,要讓外人如何看待。幾段世人曲解的韻事都要傳到父帝耳邊了,三弟還是避——”
段緒言打斷:“我向來都習慣與世子同乘,世人愿信什麼便信什麼,無礙大哥的名譽吧?”
風掀簾動,幾下隱約露面,段緒言冷冷對望,一派冷酷倨傲。
段世書默然攥拳,另一車隊已停在后側,纖腕搭上薄簾,溫侖公主探頭朝人淺笑:“是我向三哥要了馬車,況且關州正在重建時,各處花銷龐大,三哥節儉躬行自然最好,大哥不要怪錯了人。”
“溫侖?”段世書蹙眉,“你往北行,怎來了西側?”
溫侖說:“才向父帝請旨,想順道往西域轉一轉再回去……往后我就要長住在那處了,可我還沒見過。”
段世書面色越沉,壓低了聲:“該回皇城就回皇城,不要胡鬧。”
“可父帝都已允了。世子也是我邀的,當初宮宴初見,覺得世子頗有眼緣,可就因那夜鬧得不悅,我耿耿于懷,一直想尋世子當面賠禮,都沒有機會,聽聞今日南望使臣也要走,我就想邀世子來送行,少些無別的遺憾。”
溫侖微顰柳眉,軟聲求道:“我冬日便要走了,大哥覺得不妥,也就成全妹妹一回罷。”
北朔皇室多的是男嗣,最吃不住唯一一位公主的求情,段世書無奈看她一眼,退去幾步,城關便放了行。
兩車至茫茫草野停駐,阮青洲下車踩地,一襲白袍融進綠浪,溫潤若云。溫侖遠觀,見他朝此鞠身,一只手垂在身側,始終無力抬起。
溫侖提擺上前,朝他微微欠身。
“方才所言是假,但愧疚是真,段雅能理解世子在異國他鄉形單影只的苦楚,也曾聽聞不少南望之事,亦覺得世子實乃有匪君子,理當受到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