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段緒言看著阮青洲醒到了天明,天色微蒙時那雙眼見著了光,卻是黯淡的。
“想出去看看嗎?”段緒言問。
阮青洲遲緩地眨眼,被托起右手輕輕掛在他的肩頭,生出一點抗拒。
段緒言俯首抵上他的前額,抱起他,輕聲哄道:“去看日出。”
府中的一座小閣樓,頂高也就三層,其實望得并不遠。段緒言爬高,將阮青洲放落在欄檻前,恰能自錯落樓閣間望見天際云海、遠山淡影。
未見暖陽的輪廓時,四下還浸在一片深藍里,是冷的。段緒言自身后抱緊他,手掌隔著衣衫將肌骨摸得分明。
阮青洲身上多了種淡淡的苦味,是藥。
一具憑藥供養著的身軀,如瓷易碎,段緒言不著痕跡地嗅過,貼吻著他的發絲。
“此處是城,東南壘有長墻,北側多山,西側是川。一條寬河橫亙平川,打馬踏石而過,往里走約莫一丈遠,水能沒至馬身,所以后來河上筑了橋,過河去看,才能尋見林間一片桃蹊……”
話間,遠見天際漸黃、漸白,浮出的金光映紅遠山輪廓。風也吹來,味道像林葉、像花香,阮青洲恍惚片刻,低頭嗅見自己身上的苦藥,不自覺地退怯了半步,被摟腰扶穩。
身后,胸膛挨近,段緒言一身氣息酷烈濃厚,將他圍裹著,一只手掌輕扶臉頰,引他看向樓前。
一株桃樹展枝,晨曦落下,細嫩花瓣沾了細光,生機盎然。
段緒言微微俯首,低沉嗓音貼靠在他耳側:“天暖了,桃樹就開了,我的青洲呢,什麼時候可以好起來?”
心頭悸動一瞬,阮青洲怔然,一只手已微顫,被他握住。
段緒言說:“昏睡的這幾日,我帶甚兒來看過你。當年東廠至風顏樓抓捕,邱娘先一步在樓外尋見了人,本想帶他母子二人離開卻路遇東廠侍衛,丁母只身引開追兵,跳下了河,甚兒躲在暗處目睹,受了驚嚇,從此失神失語,至皇都開城后,才被送往關州養病,再等這座府邸建起,我就把他接來住了。和流民一并燒死的那對母子是關州人,劉客從當初隱瞞,是想引你去查流民被焚燒的事實。”
天際一點亮光綻起,阮青洲畏光,雙眼發澀。他啞聲:“……為什麼,不告訴我?”
段緒言說:“本想等醫治好他再告訴你一切,可我教了他好久,還是只會張嘴,發不出聲。他會害怕生人,所以躲在偏院里,尋的乳娘和善,可他還是很怕,但我帶他見你,他會趴在床榻旁摸你的手,昨日還叫了聲‘哥哥’,因為他摘了朵桃花想叫你醒來去看……所以我現在帶你來看。”
“他還沒見過那麼多的山川河野,認不出漫山遍野的花草,我也愚笨,教不會他,但關州的路我都走遍了,來日就帶你們去看。”
段緒言懇求著吻向他的肩頭。
“青洲,你要陪我去看。”
一滴清淚無知無覺地落下,淌至虎口,段緒言接來那滴淚,終見阮青洲多日死沉的情緒有了浮動。他轉肩抱住阮青洲,胸膛埋進了那人所有的哽咽。
浮光就往天際漫開,阮青洲在暖陽下看了很久,困倒在他懷里。段緒言抱他回房,靠守榻側看著,寸步不離,吐了再喂,疼了再哄,病容才慢慢養回一點氣色。
可兩國戰事緊張,段緒言陪他不過一月,白日便要前往布政司了解軍務,更要應對段承的猜疑和段世書的明槍暗箭。
眼下,還未至他著手軍務時南望便已請降,隨后戴赫攜兵起義之事一日傳開,段緒言策馬出行半日有余,夜間回府時,書房通明。
“戴赫率章州營撤退出城后,佟飛旭方才攜降書到達章州,聽聞北朔大軍攻城時便剩一人守城,降書晚了一步送到。”段緒言停在此處,沒有說下去。
尉升喉間忽而苦澀,他吞咽著欲言又止:“守城那人,是他嗎?”
段緒言停頓片刻:“佟飛旭替他收的尸。”
燭火一晃,映過抽動的眉頭,滿是沉默。
阮莫洋開口:“那南望……”
拳上幾處新砸出的破口掛著血,段緒言面色沉郁,漠然擦去,道:“南望亂局已定,戴赫帶兵東返時沿途招兵,各州百姓苦于徭役賦稅,紛紛響應,理當是要往皇都去的。”
阮莫洋神色大變,喃喃道:“皇都……”
段緒言道:“溫侖公主此次隨圣駕來關州巡視,后日就要出城,你們若要回南望,還有機會。”
阮莫洋搖頭:“可二哥的身體……”
段緒言淡淡打斷:“他不能走。”
“你!”
“他說得對,”尉升沉聲,“殿下不能回南望了。”
第99章 芳傾
一席晚風入窗,丁甚依偎在阮青洲身側,已然睡熟了。
三年前目睹生母墜河溺亡,孩童驚恐萬狀,心智便也停在了那時。
阮青洲再見他時,丁甚抱著只虎頭帽愣愣地躲在段緒言身后,曾經靈動的雙眼空余一片呆滯。直至一只微溫的手掌觸上眉梢,丁甚驚動著顫了顫,抬眼一見阮青洲,才軟下神色。
后來他成日坐在阮青洲身旁,也不說話,見阮青洲靠枕休憩時,便上榻躺下,怯生生地挪過去,至貼見阮青洲,再隔著虎頭帽小心翼翼地抓上阮青洲的衣袂。